發表日期 5/4/2022, 10:01:38 PM
經濟觀察網 記者 葉心冉
在賬本中裁員,在不確定性裏硬掙,現金流麵臨斷鏈風險,哪怕虧損也要想盡辦法留住客戶,這是采訪中,當下小微企業呈現的一抹縮影。“很難,比2020年更難。”是多位受訪者給齣的心聲。而無論是哪一傢受訪企業,背後都對應著行業裏數以萬計的從業者。中小微企業是市場運行的細胞,是促創業、保就業、活躍市場的主力軍,他們的生存甚至與我們的生活成本息息相關。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屢遭客戶毀約
於淼最近的不確定感更強瞭。
於淼是中山一傢中小型規模製衣廠的負責人,其父親一手創辦瞭這傢工廠。今年是工廠經營的第八個年頭,但是今年的日子過得尤其難。
目前製衣廠裏的大客戶僅剩下一傢,但也是硬著頭皮在生産。如果再齣現成衣生産齣來,客戶拒收的情況,於淼目前抵押給銀行的房子都不足夠償還。
於淼說,其實工廠倒瞭可以再建,但是信心、信念和對未來期待的喪失纔是最可怕的。
清明節過後的一天,於淼和親戚朋友們聚瞭一次餐。於淼一大傢族的人基本都是在中山從事製衣生意的,算下來整個傢族共經營著六、七個製衣廠,規模都不太大,每個廠裏的員工在幾十人的規模。對比下來看,於淼傢的情況還是其中比較好的,還有零散訂單進來,最差的是於淼哥哥的廠子,從三月開始放假,直接放到瞭六月份。
即便如此,但於淼心裏清楚,工廠的生死其實也是在一綫之間。
受到上海疫情的影響,於淼再度遭遇瞭訂單流失。3月中旬,按照約定,於淼將一位上海的客人訂購的棒球服版衣發到上海,與客戶確認。但是物流剛到上海兩天,上海被封控。於淼聯係客戶,同時在業務溝通群裏詢問,均無人迴應。這筆訂單又黃瞭。
疫情這兩三年來,客戶拒收、失聯、毀約的情況,於淼經曆瞭太多次。
去年雙十一的一筆大額訂單對於淼傢的生意形成重擊。為備戰雙十一、雙十二,潮牌客戶去年在工廠下單500萬元貨值的訂單,但是雙十一銷售不及預期,客戶便想在雙十二的訂單上進一步壓縮價格,工廠沒有同意。於淼說,本身工廠的利潤率也隻有20%。
結果客戶翻臉,雙十二僅下單瞭之前約定的六成,導緻工廠滯留瞭5000多件庫存。“最後,在我們的苦苦哀求下,他們以65摺的價格,隻收瞭部分。”損失更大的則是在物料上,價值100多萬的針織麵料全部滯留。最後,工廠盤算,這一波造成的損失在200萬元左右。
經此事件的影響,工廠裁員五分之四,從原來的五十多人減少到隻有十多人。
這兩年多來,太多這樣無力的時刻。於淼傢曾有一傢在天貓上專門售賣孕婦牛仔褲的客戶。在疫情之前,這傢客戶在天貓孕婦牛仔褲的細分品類中能排名前三。雙方閤作的方式是貨款月結,所以一般不付定金。2020年疫情開始,客戶銷售乏力,6000多件的牛仔褲訂單,價值40萬貨值,物流運送到上海以後,客戶直接拒收。“銷售端說走人就走人,把風險都轉移到瞭生産端。”於淼說到。
不僅是國內的客戶,國外的客戶也齣現過類似情況。CR7品牌此前也是於淼傢的客戶。2020年,客戶下單的5000多件牛仔襯衣,12美金一件,僅付瞭30% 的定金,貨物拉到港口,客戶拒收。5000多件牛仔衫再次躺迴工廠裏,成瞭庫存。
艱難維持運轉
一次又一次,於淼傢的工廠已經無力承擔任何的風險。年初,於淼將傢裏的房子抵押給銀行,維持運轉。原本的這個時候,工廠每個月的齣貨量可以達到5萬件,現在銳減到僅有6000件。
“我們現在卑微到一條布的訂單都接。”於淼說到。但是工廠目前的散單,毛利極低,“很多都是貼著成本綫在做,一旦返工就意味著巨額虧損。”於淼說到。
而且,童裝大客戶的付款周期有三個月,三個月的貨值在兩三百萬,如果這傢客戶再齣現問題,“我抵押的房子直接交給銀行都不夠還,這將是壓死我傢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淼說到。
最近這兩天,於淼的父親在想辦法四處籌錢,之前營業執照和房産抵押的貸款已經不足夠支撐瞭。
於淼說,其實工廠倒瞭可以再建,而人一旦喪失瞭對未來的期待,纔是最可怕的。當下,經銷商不敢嚮廠商下單,廠商也不敢生産,消費者也一樣,不知道自己買的東西還能不能運送到手裏。這樣大傢隻能降低消費、降低産齣,每個節點越來越走嚮封閉。
産業轉型升級 意味著淘汰
其實於淼傢的工廠也可以選擇像其哥哥那樣,直接閉廠休息,現在則是在不確定中踩著縫紉機,不知道一場風暴是否在明天就會襲來。於淼也這樣考慮過,但於淼的父親堅決不同意閉廠。
他們在産業的夾縫裏硬撐著。於淼的父親總是說,“我一輩子隻會做衣服,不開廠又能做什麼。還有陪著我一路創業的工人又如何處置。”
於淼說,實際上自2015年開始,製衣廠的毛利率就一直在下滑。一是人力成本的攀升;二是工人齣現斷層,産業後繼無人;三是外貿轉內貿,導緻國內製衣行業內捲,毛利被不斷擠壓。
90後的於淼清楚地知道,可替代性強的低端製造産業麵臨著轉型或者是淘汰,可於淼更加清楚地知道,産業要淘汰,也是在淘汰他眼前和他父親一樣的這一撥人。“我爸那輩人,他們勞碌一輩子的産業,産能過剩,終究要被時代所拋棄,讓他們的勞作顯得多餘和可笑。”於淼說到。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小作坊式的工廠在國內的製衣産業裏占據著大多數。在天眼查上,以紡織服裝、服飾業類目進行檢索,企業數量超過10萬傢,而再附加上注冊資本50萬元以上、參保人數大於50人、存續這樣的條件,企業數量約在2700傢。簡單測算,小作坊工廠占據著這個行業的97%。
再依據中國服裝協會發布的《中國服裝行業“十四五”發展指導意見和2035年遠景目標》數據,2020年全國服裝行業工業企業數量17萬傢,服裝製造領域從業人數826萬人。
於淼說,如果産業齣現成批的倒閉或者轉移,意味著數百萬人的失業無法解決。“大傢都知道智能製造和産業升級是趨勢,但現在産業主力軍的這批70後、80後,他們怎麼辦。”
去年,曾有媒體報道,廣州製衣廠日薪700元,月薪上萬元卻招不到工人。於淼說到,情況確實如此,有些工人不在固定的工廠工作,而是專門做臨時工,行業裏稱為“炒更族”,他們獲得的薪酬普遍比正式工多20%。但是今年的情況明顯不一樣,行情太差,大部分的工廠沒有訂單,工人無貨可做。“我現在經常會遇到有工人來工廠問招不招人,以往根本不會存在這種情況。”
對於品牌的“幻想”
TO B的生意愈發難做,於淼和父親也在籌劃嚮C端轉型,比如,將衣服放在批發型網站上,做一件代發。但於淼發現,作為製造商,遠沒有銷售商對於市場潮流的敏感性,而且這種方式的利潤率也僅比批量定製高一點,但還增加瞭運費、運費險等成本。
摸索下來看,於淼認為,嚮C端轉型,最可能有齣路的還是創立自己的品牌,而不是簡單的備貨。工廠有15%-20%的成本優勢,齣貨更快,消費者不用等待漫長的預售。從今年2月份,於淼就在各大論壇,積極招募設計師。但問詢者寥寥。因為一般而言,相比工廠,設計師更願意與好的運營方、銷售方閤作。但於淼沒有放棄,依然在尋找願意閤作的設計師。
於淼說,“打造品牌,一是為瞭提高顧客忠誠度,二是提高利潤率,簡單的TOC端備貨是無法達到上述兩者的。但品牌不一樣,一旦品牌做起來瞭,就意味著工廠會有更高的運作空間,在整個市場競爭中會有更大的靈活性。我可以不再選擇依靠價格競爭,我可以更新我的設備,嚮智能製造升級,也可以讓員工享受更大的權益。”
末瞭,於淼說,“這一切是我對品牌的幻想,如果我真的做起來瞭,我一定會按照這個幻想走下去。”
現金流麵臨斷鏈風險
吳遠也非常擔心客戶不能及時迴款的問題。
吳遠所在的公司是一傢貿易供應鏈公司,公司注冊資本1000萬元,實繳200萬元,屬於小微企業,公司至今已經成立7年時間。
公司從事木材和塑料等原材料的貿易,作為中間商,主要負責墊資、物流和品控。吳遠介紹,這個行業屬於大宗商品,特點是交易金額高、利潤低,主要靠走量跑單。
以往的3月、4月,每個月的銷售額會在3000-5000萬元,利潤在20-25萬元。今年3月,公司的銷售額在2000萬元左右,而在4月,銷售為0。
4月初,公司原本與韓國的一傢客戶談好,從鎮江采購一批塑料原材料齣口至韓國。但是因為封城,樣品寄不齣去。由於耽誤太久,客戶對於中國的情況很是憂慮,約在4月中旬,客戶方麵嚮吳遠錶達,即便他們收到瞭樣本,但就目前中國的情況,他們很擔心後續整體貨物的物流運輸。吳遠錶示,這筆訂單基本不可能成功瞭。
已經發齣的訂單還在受到物流方麵的影響。公司有一傢地處連雲港的從事淨水領域的大型企業客戶。公司從貴陽嚮其發齣的第一批過濾材料目前仍卡在杭州的物流網點,至今已經兩周時間。客戶已經下瞭第二筆訂單,但是廠傢已不敢發貨。4月30日的時候,公司的采購負責人告訴吳遠,公司目前閤作的生産過濾材料的廠傢,其原材料備貨即將耗盡,如果原材料還不能補充到,生産綫麵臨停機。
除此之外,公司的現金流也存問題。“國內運輸目前普遍無法保證時效性,客戶無法收到貨物,另外4月無法正常工作,發票沒有開齣,預計5月也不會有迴款。”吳遠說到。
吳遠錶示,像他們公司這樣的貿易型企業,基本是依靠商品流通和資金流通來賺取利潤,並且,大宗商品的墊資金額單筆基本都在50萬元以上。如果後續客戶無法按時迴款,企業將難以為繼,不僅銀行的還款計劃無法執行,就業也不能得到保證。
同樣,在天眼查上進行篩選,上海地區,從事貿易經濟與代理的存續企業有超過2萬傢,在這其中,參保人數少於50人的存續企業則有超過1.6萬傢。
在賬本中裁員
吳遠講述,今年自春節以後,公司基本沒能好好做生意。連續虧損三個月,進入4月,公司無奈隻能選擇裁員。
作為業務負責人,吳遠跟老闆提裁員想法的時候,老闆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吳遠清楚地知道,公司的賬本已經無力承擔目前的硬性開支。
吳遠跟老闆算瞭一筆賬。上海最低社保繳納基數5975元,社保費用是2345.80元。公司有11名員工,如果社保按照最低標準計算,11名員工的社保費用一月需要25800元。
再是工資支齣。正常情況下,員工工資一月是4.8萬元,加上社保,這部分支齣一月在7.4萬元。
還有租賃成本。三間小型辦公室,房租是13000元一月,物業管理費1200元。此外,還有資金成本,資金墊付在外,沒有迴款,這部分每月需要支付銀行利息5萬元。
吳遠簡單算瞭一下,封城期間,一個月基本虧損在10萬元。不能開源的情況下,隻能節流,公司先把辦公室退租瞭兩間。
員工方麵,老闆咬咬牙錶示,要麼不要裁員,員工的工資按照最低工資發放,社保正常繳納。吳遠提醒老闆,封城期間,員工的工資需要按照實際進行發放,如果企業按照最低工資標準發放,會存有風險。
最後,老闆還是無奈決定裁員,把行政、助理和業務跟單員職位裁撤,將員工由11人削減到6人。
這又涉及到賠償金的問題,老闆的意思是按照2 N進行員工賠償。但手握賬本的吳遠又得再一次提醒老闆,按照2N進行賠償,需要給付15萬元。目前公司賬麵上的全部資金是四萬一韆四百八十二塊零九分。老闆跟吳遠說,錢他去想辦法。
吳遠一一去和員工詳談,電話一個個打齣去。員工的怨氣、委屈,吳遠也隻能聽著。她嚮員工們解釋,今年原材料價格上漲,加上疫情影響,貨物發不齣去,業務錶現非常差。即便封城結束,裁員也是勢在必行。
吳遠說,辭退員工之前也經曆過,但這次異常心纍,“因為我知道,員工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是他們卻沒瞭工作。”
哪怕虧損也想留住客戶
楊颯所在的公司規模稍大一些,坐落在上海,主要從事服裝輔料商標,包括紙質印刷吊牌、麵料印商標、織標、水洗標等的貿易等。自2008年成立,擁有員工約60人,楊颯是業務負責人之一。上海封城以來,楊颯又經曆瞭2020年年初時候的情況,大量國內、國外的訂單取消。不過,這次的情況更為嚴重一些,公司也麵臨現金流吃緊的問題。
4月,楊颯所在的公司訂單同比減少瞭三分之二。同時由於目前公司的發票無法開齣,這月公司進賬微乎其微。
正在進行中的訂單要麼已經完成生産,但是工廠無法發貨;要麼是卡在中途的物流網點。訂單一般的交貨時間在7-10天,但是目前上海方麵的物流運轉齣現問題。不過對於以上情況,公司正在想各種辦法解決。
首先,評估客戶下單的量值大小。如果數量不算太大,公司會聯絡江浙一帶未被封控且物流正常的工廠,重新為客戶生産商標。“公司哪怕承擔一些損失,也盡量去減少商標延期,減少對客戶供應鏈的影響。”楊颯說到。
其次,對於一些貨值較大,但是商標屬於通用類型,可以轉做庫存的訂單,公司也會率先考慮為客戶重新生産。
但是對於一些目前仍被卡在物流網點的,貨值大且是定製型商標的訂單,公司也無能為力,“如果重新生産的話,這部分損失太大瞭。”楊颯說到。
再者,對於已經下單下一季度訂單的客戶,如果有取消意嚮,公司會與之協商,可以給予9摺或者8摺的摺扣。
楊颯錶示,目前訂單減少是最直觀的情況,而那些卡在工廠、物流網點等等已經被取消的訂單,公司還未完全整理,這一部分也是相當大的損失。
“我們現在就是在風險還能夠承擔的前提下,想盡辦法解決客戶訂單延遲交付的問題,寜願自己損失一些,也不能把客戶推齣去。”楊颯說到。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