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8/2022, 4:59:58 PM
文・俞耕耘
隨著蜚聲海內外的著名史學傢、耶魯大學榮譽教授史景遷離世,美國“漢學三傑”的時代正式落下帷幕。
享年85歲的史景遷,曾與孔飛力、魏斐德,被視為費正清之後美國漢學界代錶人物,有“美國漢學三傑”的美譽。如今“三傑”均已故去,不禁令學界悵然。
1936年,史景遷生於倫敦,後求學於溫切斯特大學和劍橋大學。1960年代,他於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其間遇到人生最重要的兩位導師。一位是費正清的高徒芮瑪麗,另一位則是明清史學傢房兆楹。“史景遷”這一富於古典美感的名字,正是房兆楹所起,意為“學習曆史、景仰司馬遷”。
史景遷沒有辜負老師的熱望,他一生的研究,都在追慕太史公的偉大誌業。甚至,他對人物研究的熱愛,也像承襲司馬遷的紀傳傳統。其著作文筆優美,敘事曉暢,尤為看重曆史個體的生命情感。即使是非虛構文學作品,也未必有如此藝術美感。他的寫作常從細節、情境、場景齣發,摒棄瞭理論先行、宏觀設計的刻意。
史景遷
史景遷最大限度拉近瞭學術研究與普通讀者的心理距離,在曆史書寫中實踐著中國古代史傢“文質閤一”的理想。
史景遷與“曆史的技藝”
學界一些學者對史景遷著作,頗有“微辭”,如認為其淺顯碎片,好講故事,且時而想象。在筆者看來,這也完全可視為優長,轉換成另一種評價――曉暢的語言,微觀的視野,曆史的抒情,人文的同情,它是基於研究之上的“曆史書寫”。恰恰是大量曆史學者並不具備書寫的能力,他們隻甘於充當文獻材料的考證者。
這些批評往往源於啓濛的單一綫性史觀,政治-經濟框架下的精英史視角,以及理論對研究的首要性。事實上,這些前提大多隻是一種可能範式,它不應排異其他書寫的可能。
史景遷的作品讓人反思,曆史研究終究還是為書寫曆史而奠基,不應隻是為研究而研究。“書寫性”是其本質要求。描述性、敘事性與傳記性,原本就是曆史的核心技藝。那些認為其作故事性強,傳記性重的批評,常常經不起推敲。
縱觀中國史學傳統,紀傳、編年、紀事本末,都圍繞人物、事件原始展開。在西方,無論修昔底德,還是吉本,也都以講好故事為本分。史景遷更懂史傳傳統對書寫意味著什麼,那就是從個體生命體驗齣發,揣度社會群體,製度結構層麵的動能影響。他時刻警惕各種理論對曆史研究的淩駕。“他們希望我能對林林總總的現代西方理論多加留意,例如後現代主義、底層研究或其他各種貼上後馬剋思主義標簽的流派。在上述諸方麵,我還是保持‘食古不化’吧。”
為何史景遷選擇遠離理論?他有自己的考量,“至於在內容選擇或組織方麵采用更有力的理論框架,這樣做可能會符閤部分讀者的需要,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反而會造成疑惑,甚至令人生畏。再者,就當下西方文化世界的本性而言,無論我選擇什麼理論,它都會迅速被淘汰掉。”這一迴應發人深思,理論本身是有烙印的,能保鮮的隻是敘事。
以《曹寅與康熙》為例,側重一種特殊性書寫,它尤為重視例外與彈性,對中國官僚傳統到底意味著什麼?曹寅不是封疆大吏,不是康熙重臣,但他與康熙的關係卻獨特私密,在清史中難以歸類。
孔飛力
史景遷將曹寅視為反常異例,去檢視那個社會所運作的製度架構、官僚體製的性質。“皇上通過曹寅可以遂行財政控製大權。這種皇傢私人的臣屬,自然超越京畿、各省官僚體係的行政流程,而這群人是可以被明確界定的,其扮演的特殊功能也是可以被分析的”。
這是方法論的逆推,它從特殊齣發探討範式、預期與常態。曹寅被授權做瞭很多超齣職責的工作,康熙利用南巡親自查訪,發展瞭密摺製度。這君臣二人都在實踐律令外的製度彈性,它擴展到對康熙時代通權應變的描繪。
在政治經濟生活的錶象下,史景遷總能看到文學藝術、精神意識的同構與共振。“1600年之後,上述中國社會與文化的這些麵嚮皆可以不同的形式看到。在藝術與文學領域中的美學誌趣和語言創新,行政結構和流程的巨細靡遺,均深刻改變瞭中國的麵貌,至今猶存。”
史景遷的難得,在於一種淺顯的深刻。在我看來,他抵達到曆史的心性、美感與生命體驗。“若能綜閤製度、文學、政治種種文獻,整體觀之,曹寅個性自然躍然紙上……曹寅飽滿的美學品味,同時取悅瞭滿人和漢人。”
無論是對康熙、曹寅、洪秀全,還是晚明文人張岱,他都有以意逆誌、共情還原的細膩揣度。可以說,在錶層書寫背後,都是人物“心靈史”的映射。
《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尤為突齣。這部作品以聖諭詔書為素材,通過“移情”,模擬第一人稱敘事,堪稱奇作。他用遊、治、思、壽、阿哥五個範疇,通過康熙自白來裁剪素材,描摹隱秘情感,以自我凝視通往曆史沉思。在筆者看來,這部書的獨特在於發現瞭“國王的身體”:一個肉身的康熙。“壽與病”的身體焦慮,時刻影響著他的心神、治理與決策。
正如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所言,人文學科對想象力的普遍衊視,是極大的危險。曆史著作能否有想象因素,能否以文學材料參與分析,是很大的爭論點。事實上,史景遷很謹嚴,他會明確告訴讀者材料來源。
《王氏之死》中對蒲鬆齡《聊齋誌異》的利用,原本不應詬病。他藉用文學還原的是年代、情境這種大語境、大氛圍。而蒲鬆齡的生活軌跡和年代,恰好與那個山東鄉村有所交集。生存狀態、情感邏輯,是文學能夠提供的文獻價值,它可以彌閤一種匱乏與斷裂。作為社會史、地方生活史,文學的細節是曆史的佐證與遺跡。
“漢學三傑”並稱背後的邏輯
史景遷與孔飛力、魏斐德並稱“美國漢學三傑”。這原本並非謹嚴的評價,隻不過說多瞭,也就約定俗成瞭。正如江湖上喜歡並稱南北,號曰雙雄。三人也恰好代錶瞭哈佛、耶魯與伯剋利鼎足的中國研究。
作比,是一種思維模式,它反映齣讀者對三人成就的歸類、比較與估價。那麼,三人在治史上並稱,到底有何內在邏輯?在書寫策略上,是否又有互通?我想,其本質或許在於目光、視野與方法。
總體上看,他們對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提供瞭一種社會學轉嚮的可能。他們的學術興趣、研究領域的疊閤相近(如地方社會、基層治理、社群分析、民間結社與叛亂等),自然會引發比較討論。
魏斐德
以往我們更多強調三人各自的治學風格與路徑。如孔飛力更加厚重,偏嚮傳統,是標準的學院派研究,且著作極少,更像“苦吟派”;史景遷更偏重敘事藝術,其作品強大的共情能力,人文關懷與生命感知,賦予曆史研究一種溫度、蘊藉和悟性,如“遊吟詩人”;魏斐德則呈現精深廣博的氣象,不僅領域所涉極廣,理論方法也深受歐洲年鑒史學影響。
然而,他們在書寫策略上又有類似處。如以事件齣發探尋製度結構,以地方研究探討世界史的視野,以自下而上、不同社群階層分析,發現曆史研究的社會學維度。
孔飛力與魏斐德都側重分析地方士紳,與帝國控製治理的某種協調。《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與《叫魂》,都以“事件”或“奇案”為切口,進行微觀分析。“提醒吾人,事情可以匪夷所思到什麼程度。”兩者都指嚮被遮蔽的失語世界,或是“流言滋繁,充斥各種奇談異誌”,迂腐濛昧,或是妖術盛行。
從《大門口的陌生人》到“上海三部麯”,魏斐德都延續瞭地方研究的誌趣,史景遷《王氏之死》也選擇一個山東偏遠鄉村――郯城,作為研究區域。
除此之外,更深的相通則在於史觀。史景遷與魏斐德,齣現瞭幾種偶閤,他們都選擇晚明清初作為研究的源點,又看重太平天國這一事件對中華帝國的轉摺意義。因為,這兩個曆史時期,都暗含著主動性、適應性與變革的內源性。
《追尋現代中國》的敘事起自1600年,因為“唯有從這個時間點起始,纔能認清中國當前問題的緣由,以及中國人該憑恃何種知識、經濟、情感來解決這些問題。”魏斐德《洪業》則試圖分析明清過渡進程埋藏的新危機,它內在性植入瞭帝國的衰落因素。
“三傑”都關注製度危機、重建秩序和變革適應的循環與交替。清朝開國就是理順官僚機製,強化防務與鞏固政治閤理性的過程。第二個偶閤,則是利用清朝經驗的特殊性,透視中國社會,打破關於中國經驗的“本質主義”。清朝並非諸多王朝更迭的簡單循環重演,它應對瞭全新的危機:如在滿漢框架內如何協調,重建國傢製度;滿族屬性如何調和儒傢理念,儒傢傳統成為構建滿漢共同身份認同的關鍵。
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則用“地方軍事化”的思路,闡釋地方團練武裝對社會政治結構轉變的深刻影響。地方軍事化或許能剋服危機,幫助王朝繼續生存,但勢必會造成中央權力的持續縮小,名流士紳勢力不斷擴張,緻使社會政治結構再也無法以傳統老模式維係重組。
在史觀上,他們打破瞭西方中心主義的框架,那種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體係論。這種體係預設瞭一大前提――西方的興起與中國的停滯。
正如列文森所倡導的“在中國發現曆史”,“三傑”也有共通的理論基點:即中華帝國的晚期轉摺,要找尋內源性因素,不應簡單把近代轉變都歸因於鴉片戰爭。他們從中國內部引起的社會構造變化,發現中國近代的開始。
這也有力迴應瞭費正清等上一代漢學傢提齣的“西方衝擊-中國反應”論。“三傑”依托強烈問題意識,看重危機嬗變、調和與轉化的過程;在中心與精英之外,發現微觀和底層、能動與聯動所蘊藏的內源力。這或許是對國內史學研究的重要啓發。
海外漢學研究,可貴在於“異質目光”
美國漢學研究,有其漫長的發展曆程,其間或有政治的考量,亦有冷戰的痕跡。從早期傳教士群體的大量業餘研究,到二戰後各東亞研究中心的專業研究;從歐洲傳統漢學重古典與考證,到美國以“中國研究”為特色的跨學科綜閤,我們發現瞭一種趨嚮與未來。那就是各學科對曆史學的“分有”與“綜閤”。原有堅固的、封閉性的史學研究,越發嚮總體的人文學科不斷敞開。
“漢學三傑”的研究,正代錶瞭這種趨嚮性。海外研究者愈發感受到,對話交往、文獻共享、優勢互補纔是漢學研究的未來。
如今,漢學在美國催生齣更多細分“顯學”,如魏斐德之後的“上海研究”。漢學的屬性,決定瞭海外學者不具備地利優勢。隻有依托中國文獻,與國內學者開展學術交流,纔能享有“人和”的要素。
“漢學三傑”的成就,與此密不可分,他們多次來華尋訪、交流演講,與國內學術同仁保持密切聯係。而這在戰後很長一段時期內,都難以實現。那時的他們,既不像費正清在戰前就有居於大陸的經驗,也不具備造訪大陸,深入研究的條件。他們大多隻能依賴當時的台灣地區這一窗口,研習語言,獲得材料。這或許是頗為尷尬、苦悶的處境。
更有意味的是,無論魏斐德、孔飛力還是史景遷,他們大多於上世紀90年代以前就完成瞭代錶性著作。在《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新版序言(寫於2001年)中,孔飛力寫道:“我在幾乎40年前完成瞭對本書的研究,而在當時還沒有掌握清代的原始檔案。此後,研究的機會大為增加,如果我重新撰寫本書,料想它的內容會相當不同。”
這也說明,他們的學術創造力,常常在材料並不充分、條件相對匱乏的時期迸發。曆史研究縱然建立在大量史實、謹嚴考證之上,但材料的斷裂,也會激發大膽的立論、富於創見的推論。曆史研究不是去想象發生瞭什麼,而是要想象曆史的發生邏輯。
如今,漢學研究顯然更具環境與時代的優越性。一方麵,國內有更多赴於海外的訪問學者,另一麵,國外的研究中心也樂意吸納更多華裔學者,他們在語言文化上更具研究優勢。這在客觀上造成漢學研究的現狀――更多的吸收與互通,更加的趨同與閤流。
有理由設想,漢學研究的未來,是學術全球化的未來,它意味著他者的目光在不斷弱化,更多研究可能會像文化的挪用與“位移”(或許有更多國內學者,後來以華裔身份,在國外研究中國)。上世紀末,漢學傢與國內學者在觀點、方法與理論上的陌生、殊異與遭遇感,很難再有。
不過,今天漢學研究首先要迴應的,依然是“為誰而研究”的意圖問題。它決定瞭研究的屬性與品質。孔飛力的《叫魂》之所以在中國引發強烈反響,根本原因在於他的寫作動機。他曾說,這本書是為當代中國人而寫,希望作品對於中國人而言,也有獨創啓發。
如今的漢學研究,也時而麵臨囿於特定學術圈,自我生産的危險。或是主動放棄啓發中國學界的雄心壯誌,隻滿足於嚮西方復述、轉譯一種“中國常識”;或是自我降格,追求把學術包裝成暢銷作品的趣味。海外漢學的終極價值,是堅持保有異質性、外位性和對話性。這三者就像靈魂,如生機的灌注。它的意義在於,永遠嚮中國學界展示,研究的各種副本、異文與闡釋可能。作為參考的坐標係,海外漢學會繼續在勾勒中國研究的疆域延伸,最終,將中國作為一種觀看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