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016-06-27T17:00:46+08:00
天氣悶熱得很,插在花器裏的姬百閤不但快速乾萎得走樣,一根根蕊須熱得幾乎脫離花心,蕊端的褐黃色粉末落在盆麵的尤加利葉和圓滾滾的唐棉上。綠球狀唐棉被灑瞭一頭小黃點,活像罩著彩衣的小醜。
她按壓著噴水器,溫柔地把粉末一一洗去。她並不怎麼喜歡姬百閤,這花,香得張揚,尤其是無意中看到一首詩,將花兒探齣的蕊須譬喻成舌頭,之後,她幾次從夢境驚醒,夢中妖姬般的花靈在她澆水背轉過身子時張口吐齣數條溼答答黏膩膩的舌信,逼近……,偏偏花藝老師又特喜歡用姬百閤做花材,害她幾次經過時神經質地背脊打個哆嗦。而,唐棉在花藝的角色常是襯底補空的配角,她極不服氣。試過幾迴將唐棉不夠硬挺的花莖一支支以鐵絲纏繞固定,一刀不剪企圖讓它在整盆插花中擔綱主角,然而即使藉瞭鐵絲的力道,或許是因為球體的重量所纍,或許莖桿被鐵絲束縛得喘不過氣,總是撐不瞭多久就懨懨垂萎瞭。
她喜愛唐棉,喜愛那氣鼓鼓的綠色球體張著根根短毛,十足可愛。可愛的事物總是惹人憐愛,女人不也一樣?她還羨慕它的果體成熟迸裂後絨毛種子隨風飄播,與蒲公英一樣,瀟灑,自由自在。
「妳不用上班也沒人管妳,還不夠自由自在?」男人曾經這麼說。
這個男人是一傢三流齣版社的半個老闆,專門買進國外情色書刊,再翻譯齣版。每當她這樣戲謔地介紹他時,男人總半真半假的抗議。「食色性也,我是真小人,不是僞君子。」對於責任挑負,他也有歪理,「精的齣嘴、憨的齣力。小戰當然是小兵去打,大場麵再看我的」,男人說的「憨的小兵」,是他老婆,而到目前為止需要他齣頭的大場麵還未齣現。
她和男人也是半真半假。剛開始是半假,現在則不確定有幾分真。跟著男人時,想到他的另一個女人,起初她心中還有幾分掙紮,時日一久也就濛濛混混的被豢養,麻痺瞭。有時她為自己辯白:起碼她並未霸住,男人還是每天迴傢的;起碼每個月男人給的十萬元生活費都並非全數花在她自己身上,甚至偶爾還倒貼。
自從她知道這十萬元是男人從自傢齣版社生意往來上拿迴扣而來,心裏無法剋製地對他浮生輕視。男人也不瞞她,他說老婆每個月給的零花怎夠和朋友喝點小酒、打個小牌?他一直就是這樣拿迴扣貼補自己喝酒打牌的花用,並不是因為她。也好,減輕她一些罪惡感。後來男人的十萬元變成三萬、五萬零碎湊著給,卻三不五時從她這裏一萬、兩萬的藉,或乾脆叫酒店來「傢裏」收酒錢,有時帶她一起應酬,把她當帳房。應酬的場閤常是有伴唱小姐的KTV或不算高檔的酒店,她坐在男人身邊,其他男人身邊坐著其他女人。那些女人稱每個男人「董仔」,叫她「王姊」。後來她每憶起那場景,還納悶自己到底坐在那裏做什麼?
為什麼不瀟灑的走開?
在感情上,她總是無法灑脫,包括一段疲憊的婚姻及之後一場幾乎讓她蛻瞭一層皮的七年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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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想從婚姻齣走,亂糟糟的過程掩蓋瞭痛。以為照顧好丈夫和自己的傢庭她就算是個稱職的太太,原來還不夠,她也得照顧與他們同住、纔小她一歲、無業的小姑。結婚時丈夫告訴她,小姑很快會搬齣去的,然而三個月、半年、一年,她都已經大腹便便瞭,小姑仍占據她想規劃為嬰兒室的房間。
在娘傢,她是被寵慣瞭的老麼,青春貌美,單身時身邊不乏捧著、護著的追求者,為瞭愛早早走入傢庭她覺得已經夠犧牲瞭,除瞭丈夫和未來的孩子,她不認為有義務照顧任何人。而且,她就是無法接受她的小傢庭作息需要顧慮到「多齣來的人」。
「都是大人瞭,又沒上班,還要我伺候她嗎?」她嚮丈夫抱怨。
「什麼伺候?話彆講得那麼難聽,隻是順便……」
「洗衣晾衣、煮飯、整理傢務……,你妹怎麼不順便?」挺著大肚子的她忍不住叨叨唸著。
「欸,一天到晚計較我妹,妳很沒度量耶。」丈夫丟來一句。
爭執一發,抱怨、怒怨、悔怨排山倒海,在硝煙迷霧中相互看不見受傷與驚愕的神色,隻想奮力擊倒對方。
幾迴爭執之後,孀居於南部眷村的婆婆由小姑接進傢門,也不說什麼,當她是空氣一樣。她拗上脾氣,也不示弱,顧不得應該尊敬長輩、盡自己做媳婦的本分,明知理字上落人口實,卻忍不下一口氣先主動示好。最氣最恨的是,丈夫不站在她這邊。他們母子、兄妹有說有笑,她這個沒有血緣、懷著他骨血的妻子,是外人。
爭爭吵吵、分房、冷戰拖到兒子兩歲那年,她實在纍瞭。離婚時她未提贍養費,隻盼兒子歸她。婆婆說孫子有什麼稀罕,再娶再生就有。丈夫則根本不談。她找到一份預售屋代銷工作,不低頭也不認輸,她相信憑自己一個人也能把兒子養大、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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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齣夫傢,安頓好,她在打電話迴娘傢前一刻第一次有瞭猶豫,對整件事。
當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聲音,她忽然惴惴瞭。「我都沒有錯嗎?我做的,都對嗎?」
母親啜泣著:「妳這孩子,這麼任性,當初要嫁,我們做父母的都不能有意見,現在要離,也不跟傢裏人參詳就一個人做決定,妳哥氣到叫我們不要管妳瞭。妳以為一個女人帶小孩過日子很簡單嗎?」
她,無聲的淚,滑下……
「妳那個婆婆夠悍,連長孫都捨得不要,虧妳老公還是獨子咧。」男人分析得夠直接。捏捏她的臉頰,男人還說:「妳啊,光一張刀子嘴,不夠狠!」
是的,她鼓漲一身無用的刺,一戳即破!
哪個做母親的狠得下割捨自己的孩子?她認為她沒輸,她贏得兒子。小孩那麼小,沒有媽媽怎麼行?她不要丈夫的贍養費也活得下去。
她輸在兒子八歲時為瞭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小陸把兒子送迴丈夫身邊。輸得夠慘,慘到沒臉跟男人坦白,隻說是後來前夫事業做得不錯,為瞭讓兒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顧,所以把他送迴去。
離婚後母親幫她帶兒子的那三年是一段歡樂的日子,除瞭輪到值班,她幾乎每週迴南部看兒子。小孩很貼心,乖乖地跟著外公外婆生活,每次見瞭她就高興得笑得燦爛,攀著她的脖子要她抱抱不肯下來。一迴一迴,她感覺到兒子長大的重量,父母親把小孩照顧得很好,也不給她任何壓力,隻要她好好守著小孩,兒子是她後半輩子的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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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迴收假開車要迴台北那一刻,從後視鏡看車後兩老一小的身影漸遠漸渺,眼淚像壞瞭的水龍頭,止不瞭。比起當初睏在婚姻中她現在快樂太多,她心中並不悲傷嗬,小孩早熟懂事,看她要迴台北瞭也不哭不鬧,外婆推推他:「跟媽媽說『再見』。」兒子緊抿住嘴,小手絞著衣角,一副就要哭齣來的神情,她好不捨,心痛得像刀剜一樣。她知道自己不穩定的收入短期還無法把兒子帶在身邊,父親有固定的退休金,經濟狀況一直都不錯,小孩不至於吃苦,而父親似乎有意給自小率性的她一點教訓,並不主動問她是否需要資助。母親幾次塞錢給她,她都退瞭迴去,不能再讓父母為她憂心瞭。
那幾年雖然手頭拮據,精神卻是愉快的,自由、自主,包括談戀愛。愛,在開始總是甜的,甜得教人輕飄飄,美得眉飛色舞。然而,那場七年感情到最後磨得她老瞭不隻十歲。
小陸,是她同事。和小陸交往時她二十八,身材保持得好,臉上也還未有皺紋,讀服裝設計的她一嚮會打扮,新進的同事都以為她未婚;小陸小她兩歲,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的,是她喜歡的型,臉長得稚氣卻老是駝背像個小老頭,兩個人看對眼很快就在一起瞭。
小陸父母在他高中時過世,留下一棟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位於市內住宅區且是一樓,市值頗高;小陸是老大,兩個弟弟也都就業自立瞭,各自賺錢各自打算。她已較以前實際,接受小陸之前先問過傢庭背景,越簡單單純越好,她太清楚自己的個性做不到溫良恭儉,可不堪再重蹈覆轍。父母說她小時就很會跟哥哥算計,絕不吃虧,對她在婚姻上的全麵潰敗感到意外。她嘆著,不就是為瞭兒子嗎?
她一開始就跟小陸擺明瞭:兒子第一,他第二。
同樣的,愛,在初始的包容廣闊可比太平洋。
小陸幾迴陪她迴南部,跟兒子玩得像小孩一樣瘋,看小孩纏著小陸「叔叔、叔叔」直叫得口水涎亮瞭下巴。她的心,好酸……以往隻覺得沒盡到守在孩子身邊的責任,此刻纔猛然惕悟她未思慮到的太多瞭。
小陸究竟是做業務的人,見風使舵,嘴皮也乖,她父母似乎認定他是未來女婿。而她並不確定是否再次走入傢庭,傢庭似一張網,她是隻摺翼被放棄的鳥。父母的觀念是:如果有好的對象,女人還是該有個男人倚靠。她則認為,「如果」充滿變數,況且,這樣自由自在的不必受約束,也很好,再說,她要倚靠的「男人」應該是兒子吧。
兒子六歲時她把他接迴台北同住,打算讓他上一年幼稚園,以便上小一時能順利適應團體人際。兒子來瞭之後她的作息有瞭改變。之前她幾乎都去小陸傢過夜、一起上下班,現在她一切以兒子為優先,上班前送小孩上學,下班接迴傢;她做飯時,小孩自己玩、看電視,有時擠在廚房嘰嘰喳喳報告和同學的事;晚上兒子跟她睡;假日當然陪小孩。小陸開始埋怨瞭,說她寵壞孩子。
上小學後的兒子生活圈擴大,漸漸不怎麼崇拜「叔叔」瞭,他開始會質疑小陸說的話,違背小陸要求他的規矩,為瞭小孩的不聽話,小陸暴怒到令她不能理解。有什麼好跟小孩子過不去的呢?這些不都是小孩子的成長過程會有的行為嗎?兒子也會跟她頂嘴啊。幾次,她和小陸為此吵瞭起來,她發現小陸背著她「修理」孩子。一次小陸當她的麵摑瞭小孩耳光,她齣手去攔,小陸第二個巴掌熱辣辣的印上她的臉頰……
孩子受驚的哭嚎似乎更激怒那頭發瘋瞭的雄獅。小陸扯開她,一揮手險些把小孩摜摔得撞上牆去,她驚駭卻本能地從小陸身後抱住,不讓他再傷害孩子;然而這個平日斯文、一聲一句不離「我愛妳」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長發,不停歇的耳光、拳頭彷彿她是他今生最痛恨的仇人……
她護住孩子。連聲尖叫小陸「滾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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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