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7:20:40 PM
任堂惠替死楊六郎,二人的差彆就是幾根紅頭發
在劉蘭芳先生演播的評書《楊傢將》中有個特彆的人物任堂惠,他長得和楊六郎一模一樣,兩人經常互相冒充對方,引齣一係列故事。
書中交代,任炳字堂惠,雲南昭通人,母親郝氏,妻子白氏,他傢世代善於相馬,以販賣牲口為業。因被楊六郎救過性命,二人結為盟兄弟,六郎還把楊傢槍法傳授給他。任堂惠終不負兄弟之情,關鍵時刻捨命全交。
六郎發配雲南,奸賊王強藉傳聖旨之際要取他人頭。任堂惠得知後,騙得瞭楊六郎的戰袍,這戰袍本來就是他送給六郎的,六郎之妻柴郡主在領口上綉瞭一個“景”字,以示這是六郎(楊景)的衣服。任堂惠穿上這件袍子後,詐稱楊六郎,王強砍下他的人頭迴京。朝中眾人見到人頭都以為六郎已死,隻有寇準機警,他想到六郎曾悄悄告訴他,六郎的頭頂有幾根紅發,那是跟任堂惠的唯一區彆。寇準撥開人頭發髻,沒有發現紅發,明白這是假六郎。在任堂惠替死後,楊六郎隻好以任堂惠的身份販賣牲口為生,直到大擺��牛陣時纔說齣真相。
任堂惠之所以捨身救楊六郎,按照書中交代,一來是二人情義猶如手足親兄弟,二來為的是讓六郎有朝一日冤情昭雪後重做大元帥保傢衛國。
這個故事聽來非常好玩,但又明顯荒誕離奇,現實主義的作品根本不可能齣現這樣的情節。然而,這也正是評書最大的特點,它就是半真半假的神話!我們隻有穿透荒誕不經的錶麵語義,纔能觸摸到其真正含義。
那麼,《楊傢將》為什麼要設計齣任堂惠楊六郎這樣一對猶如“雙生子”般的人物?讓我們慢慢揭開真相。
京劇《三岔口》和地方麯藝中的任堂惠
查閱明人熊大木的《楊傢將演義》和秦淮墨客的《楊傢府演義》,都沒有發現任堂惠這個人物。在京劇《三岔口》中倒是有個同名角色。
《三岔口》簡直就是京劇武打的代錶劇目,很多人都記得其中兩名武生默不作聲“摸黑”對打的場景,對故事的前因後果卻不大清楚。其實這是一齣與《楊傢將》故事有關的戲。大意是講,焦贊闖下大禍,宋王大怒,將他發配沙門島。楊延昭派手下將領任堂惠暗中保護焦贊。行至三岔口,差人帶著焦贊入住一傢客店,這是一傢黑店,店主劉立華夫妻專門劫殺過往旅客。任堂惠趕到,也入店住下。夜半,劉立華來殺任堂惠,任堂惠早已預知,二人在黑暗中互相摸捉、對打。之後,焦贊發覺,也加入戰鬥,天亮時,任堂惠和焦贊將劉立華夫婦殺死。
(此戲後來將劉利華改為正麵角色,天亮後三人發現誤會一場,皆大歡喜。現在演齣的《三岔口》是這個新編版。)
這場戲的大部分時間仿佛是一部電影默片,兩個武生一黑一白,一俊一醜,沉默對打,全靠動作和錶情齣彩。隻是《三岔口》中並沒有提及任堂惠與楊六郎形象相似。
在河南墜子、二人轉等一些民間麯藝中倒是有任堂惠與楊六郎長相一樣,慷慨替死的情節,這和劉蘭芳評書的情節大緻相仿。
任堂惠和楊六郎長得一模一樣,這種類似“雙生子”關係的情節其實在古今中外的文學、戲劇中廣泛存在。
“雙生子梗”在文學戲劇中被廣泛應用
故事中的人物有個孿生兄弟(姐妹),或者二人隻是沒來由地形象一樣,二人身份因此互相成為替身,引發一係列誤會和矛盾衝突,這是古往今來文學戲劇的一個常用手法。本文將這種創作手法稱之為“雙生子意象”(通俗點說,就是“雙生子梗”)。
比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有一個跟他形象一模一樣的對照性人物“甄寶玉”;《水滸傳》中齣現瞭“真假李逵”、“真假宋江”的情節;《西遊記》中“真假悟空”、“真假唐僧”;《三國演義》中“真假薑維”的情節。
再來看西方文藝作品,法國大仲馬的傳奇小說《三劍客》裏,路易十四的孿生兄弟菲力普被人安排坐上王位,路易十四反被關入巴士底獄。其實這還不完全是大仲馬的原創,他的這部小說吸收瞭流傳於民間的關於鐵麵人和雙生子的故事。
西方文藝作品的“雙生子梗”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代劇作傢普勞圖斯(公元前254-184)的傳世之作《孿生兄弟》。故事梗概是這樣的,商人西庫盧斯生瞭一對孿生兒子,其中一個丟失瞭。後來,在傢的孩子前去尋找自己的兄弟,在異鄉鬧齣瞭很多誤會和笑話。最終,兄弟二人彼此相認。
《孿生兄弟》開啓瞭誤會喜劇的先河,即因為身份被誤認而引發各種笑料。
16世紀,莎士比亞在這部劇作的基礎上創作瞭《錯誤的喜劇》,情節與前作有很多相似之處,隻是更為豐富熱鬧。劇中齣現瞭兩對雙胞胎,兩個主人是雙胞胎,他們的兩個僕人也是雙胞胎,彼此錯位之後,可想而知會鬧齣多少誤會和笑話。
“雙生子梗”營造戲劇衝突除瞭因為人物外在形象驚人一緻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人物內在的強烈反差。兩個形象完全一樣的人,卻在性格、身份、言行舉止等諸多方麵差彆巨大。這也說明,“雙生子梗”真正的意義在於製造一種二元對立關係,從而用來影射善與惡、正與邪、貧與富、尊與卑等天然的對位概念。
金庸小說《俠客行》中兩位主角石破天和石中玉外貌完全一樣,卻是一正一邪。小說不但用各種情節突齣二人這種內在的反差,更是在細節上營造這種對位關係。例如二人的父母石清和閔柔,服色就是一黑一白,住的地方叫做玄素莊,也就是黑白莊。就連他們所騎的馬匹也格外有趣: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蹄玉兔’……
兩匹馬一黑一白還不算,黑的四蹄雪白,白的四蹄烏黑,這分明是象徵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見,文學戲劇中的“雙生子梗”不隻是反映非黑即白的的二元概念,更為注重的是兩種對位概念之間相互交融、相互輝映的關係。
例如,在成龍電影《雙龍會》中,齣現這樣一對孿生兄弟,一個是混跡社會的小混混,一個是上流社會的音樂指揮傢。當兄弟二人身份混淆之後,小混混陽剛不羈的氣概打動瞭指揮傢的女友,而指揮傢文雅的風度令小混混一直追求的女孩特彆喜歡。這雖是一部商業片,卻相當成功地襲用瞭誤會喜劇的手法,即因錯認身份而産生笑料。同時,還非常嫻熟地把二元對立、交融的文學觀念揉入其中,令影片陡然增添瞭不易被人察覺的哲學內涵。
《雙龍會》海報
對於“雙生子梗”運用於文學作品之中,金庸在其《俠客行》一書的後記中還專門錶達瞭自己的看法:
由於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為小說的堅實結構。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
顯然,這段評語對“雙生子梗”的評價偏低瞭,其中多少含有一點謙遜之意。其實對於現代讀者來說,“雙生子梗”的最大缺陷或許在於難齣新,易落入俗套。
當小說傢還在為“雙生子梗”難以創新而苦惱的時候,它早已在影視作品中煥發瞭“第二春”,畢竟這是一個能讓演員的演技得以充分發揮的絕佳素材。曾經熱播並廣受好評的網劇《白夜追凶》,就是一個應用“雙生子梗”很為成功的例子。也許大部分網友在看得著迷的時候並不清楚,這個講故事的手法是從遙遠的古代延續至今。相信“雙生子梗”這麼優秀的一個“梗”必將會持久地“熱下去”,還會不斷翻新花樣。
《白夜追凶》
《楊傢將》中多處使用“雙生子梗”,隻為詮釋“全忠全義”的主題
瞭解瞭“雙生子梗”的來龍去脈,再來看評書楊傢將中任堂惠與楊六郎的關係,也許會有新的收獲。
在京戲《三岔口》中雖然沒有齣現明顯的雙生子形人物,但其實暗含著還是有這樣一對人物存在。任堂惠和劉利華一黑一白,一醜一俊,一正一邪,其實就是一種對位關係。二人摸黑對打,即是對真假莫辨、正邪莫辨的隱喻。直至最後,正義戰勝邪惡,完成瞭對忠義正直的楊傢將一方的謳歌。
看來,任堂惠在楊傢將故事裏始終具有“雙生子”的功能含義。
任、楊二人形象完全一緻,卻身份反差巨大。一者尊貴,一者卑微。評書中,任堂惠代替瞭元帥楊六郎赴死之後,楊六郎則委身成為一名牲口販子,最終以“牲口販子”這個卑微的身份擺下��牛陣,大破遼軍,從而成功“轉型”,又迴歸為元帥的身份。“元帥”與“平民”在這種不斷置換的過程中,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不是正是“雙生子梗”在文學戲劇中常見的錶現方式嗎?
其實仔細想來,《楊傢將》故事中的“雙生子”並不隻有楊六郎和任堂惠,另外還有兩對,分彆是楊大郎和宋太宗皇帝,楊二郎和八賢王趙德芳。因為他們彼此形象相似,在關鍵時刻,纔齣現瞭“替身赴死”的大戲。
還記得著名的金沙灘一戰嗎?遼軍在金沙灘設下鴻門宴,邀請宋太宗和八賢王趙德芳去赴宴,其實是暗設伏兵要將宋朝君臣一網打盡。危難之際,楊大郎扮裝成瞭宋王,楊二郎扮成瞭八賢王,楊傢其餘幾個兒郎扮作臣僚將佐。一場惡戰之後,楊傢的七郎八虎戰死的戰死,失散的失散,楊老令公碰死於李陵碑下,上演瞭一場蕩氣迴腸的英雄大戲。
對這段故事曾有一段朗朗上口的順口溜作為總結:
大郎替瞭宋王死,二郎替瞭趙德芳,三郎馬踩如泥漿,四郎八郎流落到番邦,五郎齣傢當和尚,七郎亂箭射死高杆上,一百單三箭,七十二顆透心涼,李陵碑前碰死瞭楊老將,隻有六郎穩坐中軍帳。
如果說任堂惠與楊六郎這對“雙生子”體現的是一種卑與尊的關係,那麼,楊大郎、楊二郎對於宋王、八賢王不也一樣是尊與卑的關係麼。原來,這些雙生子關係都是卑者作瞭尊者的替身。
任堂惠替楊六郎死,這即意味著朋友之間的義,也意味著士卒對將帥的忠;而楊傢滿門忠烈替皇帝而死,這意味著臣子對君主和國傢的忠。(我們不必苛責,這樣的忠義思想就是古人最為推崇的價值觀。)在這樣的關係中,尊與卑沒有絕對的界限,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上下閤力,同仇敵愾。
原來,楊傢將故事中屢屢齣現的“雙生子梗”以及“替身赴死”情節,正是對“全忠全義”信仰的彆樣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