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9:11:22 AM
經濟觀察網記者 高若瀛/文 2022年春節剛過,慶祝開工大吉――是每年李誌偉朋友圈裏的規定動作。
放炮、拔河、發紅包時,這個有些書捲氣、眼睛大大的男人都是滿臉笑容,唯獨上香時錶情有些凝重。沒人知道他許瞭什麼願望,或許最睏惑的還是李誌偉自己。
這些睏惑和他身後這個被傢具廠、控製器設備廠包圍的廠房有關:門前不大的綠化空地後就是分置東西兩側的生産車間,中間隻剩下一條狹長的走廊;在車間外就能看見裏麵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綠色機械裝備。這裏是一傢紡織機械的生産基地。
就是這樣一傢處於産業鏈中遊的機械製造企業,2021年沒有被瘋漲的鋼鐵、銅、石化塑料的價格壓垮,還穩住瞭業務的基本盤,將近40%的産品遠銷歐洲、南美洲和南亞周邊等國。僅十年前,李誌偉涉足的這個機械品類還被瑞士、德國乃至後來的台灣製造企業牢牢壟斷。
盡管有自主研發、市場在疫情和全球供應鏈緊張的局麵下依舊穩健嚮好,說話聲音很輕柔的李誌偉,卻說他很焦慮:一切都因為廠房是租的,剛剛續簽瞭5年閤同,但誰又能說得好5年後的事情呢?
“我們做製造業的,一年産品也就迭代一次,發展速度不是很快,但還是希望能傳承下去。”2020年,李誌偉動瞭買地的念頭,但當時的價格夾雜疫情等各種事情最終並沒有敲定。
僅一年時間,當李誌偉再次把買地事宜擺上議程時,卻發現廣州市同區域的工業用地價格,已經從之前每畝不低於70萬元的價格,競價漲到瞭150萬元。這意味著,如果他想拍下15畝(約1萬平方米)的土地,每年需要完成的稅收指標達2000萬元,加上投資強度等要求,總體需要多投一個多億。
在守業還是要增長的睏惑中,李誌偉焦慮地跨過瞭2022年的陰曆新年。他從未想過,土地會正成為卡在他這樣規模中等、急需長大企業頭上的緊箍咒。
成長的煩惱
李誌偉目前租用的廠房,2015年搬來之前是一傢燈具廠。這個將近1萬平米的廠區,是燈具廠老闆在二十年前就買下來的,隨著産業越做越不景氣,老闆搖身變作瞭房東。
原本坑坑窪窪的地麵被李誌偉修整填平,用瞭十多年破爛廠房,也被改建成如今7000多平米的新廠房。盡管房租從2015年每平米18元一路漲到30元,而且以每年5%的速率遞增,李誌偉還是一度覺得很滿足:畢竟在同等區位已經租不到這麼規整和大麵積的廠房。
但矛盾也在發展中不斷積蓄。
這個投産七年的7000多平米廠房,幾乎全部貢獻給瞭生産車間。因産品遠銷海外,沒有疫情的時候,每年都會有歐洲、南美洲的客戶來廠裏參觀。李誌偉此前想規劃齣一個産品展示廳,“企業文化和形象也很重要,這也是在給客戶信心。”但不管是展示廳還是設想過的員工餐廳、休息區,李誌偉的想法一個都沒法實現。
産品齣貨最忙的時候,貨架隻能搭在外麵的通道上。一人多高的重型機械隻能在逼仄的空間裏輾轉騰挪,效率不高還很危險。學過精益管理的李誌偉調侃道:“真是已經榨乾利用瞭每一寸空間,員工們都很辛苦。”
這是李誌偉想買地的直接原因。而他的睏惑或早有跡可尋:工業土地成為中國製造業密集區珠三角地區的稀缺品,已不是新鮮事。大幕早在十年前就已拉開。
深圳市在2012年1月齣台《深圳市城市更新辦法實施細則》,大力推動城市更新。很多企業就開始轉移到珠三角其它地方,毗鄰深圳的珠三角地區工業廠房價格及租金受此影響上漲。
僅2021年上半年,廣州市城市更新改造土地麵積突破2000萬平方米。2020年和2021年,佛山、順德每年拆除整理土地麵積3萬畝,到2021年底纍計拆除整理超8萬畝,改造約5.5萬畝。加上遊資、大型企業也下場的當前,日益緊張的珠三角工業用地價格走高並不稀奇。
橫嚮比較看,2021年廣東省總體地價環比增長0.53%,其中商服、住宅、工業地價分彆為-0.23%、0.76%和1.84%;總體同比增長為1.69%,工業地價為3.45%,依然高於商服、住宅的0.17%、和2.69%。從地價水平上看,珠三角核心區總體地價,約為全省平均總體地價的1.30倍。
宏觀數值看,2021年廣東省工業平均地價為每平米1118元。但微觀比較起來,差異會更加明顯。
2021年10月,李誌偉工廠所在區域齣讓的一塊1.3萬平方米的一類工業用地,成交價將近2400萬,相當於每平米1800多元。此外,齣讓公告還寫明:競買申請人須自投産之日起連續十年實現年産值(營業收入)不低於2.9億元,且年繳納稅收不低於2700萬元。
“算下來,相當於每年重買一次地。”李誌偉的企業全年營收也不過1個多億,特彆是麵對新冠肺炎疫情、原材料漲價、中美貿易戰、匯率等諸多問題,經營充滿太多不確定性,麵對飆升的地價,他更加不敢匆忙上馬。
但不買地就隻能這樣不大不小地活著,李誌偉和他想長大的企業,正上下求索而不得。
守成還是離開
盡管連買地的門檻都難說夠得上,李誌偉還在堅持和等待。
獨門獨院固然自在,既然成本已如此高昂,企業主們為何還想買自己的地?這是否是一種需要被糾偏的盲目執念?
李誌偉卻說這是很現實的考量。
他考察過政府正在大力推進的新型産業園區,看完之後心裏涼瞭大半截。
“當前大多數産業園更多是針對中小規模的企業,或者附加值更高的高精尖企業。像我們這種需要一定占地麵積的中等規模製造企業,大點的産業園一平層不過1000平方米,意味著我至少要買10層樓。但我們的産品又是重型機械,上下搬運根本不現實。”在李誌偉看來,買10層的價格並不比買地便宜多少,此外還有要配閤園區管理等諸多限製,可操作性和作為企業主的積極性幾乎為零。
買地雖然成本高昂,但除瞭能自由擴展産能,企業也等同有瞭嚮銀行融資的資本。
“在幫扶中小企業方麵,政府確實在發力。” 李誌偉覺得2019年後的變化很明顯,在此之前,盡管企業年營收已經跨上8000萬元,但李誌偉仍然隻能通過抵押自己的房産,從銀行貸齣寥寥幾十萬元。
但在2019年“全麵降準”、定嚮降準支持民營企業和小微企業融資之後,“銀行主動上門要給我貸款,目前我個人信用貸就能貸齣1000多萬元。” 李誌偉覺得如果能自己買入土地,日後在企業遇到市場波動時,這也將是抗風險的重要手段。
事情似乎迴到瞭原點,成瞭解不開的死結。但李誌偉不是沒有選擇。
緊張的供應、高昂的土地競價背後,除瞭政府能夠齣讓工業用地數量緊缺的現實,還與珠三角地區整體産業升級、主動尋求高質量發展的背景緊密相關。
三年前,廣州增城區的新塘牛仔城因環保風暴被鐵腕治理還曆曆在目。李誌偉涉足的紡織機械設備生産製造,雖不像下遊的服裝産業那樣汙染重、附加值低、人員密集,但作為産業中遊也很難獨善其身。
“小客戶在那場治理中直接就搬走瞭,很多下遊的大客戶近幾年也承受不住不斷上漲的用工壓力,陸續遷往貴州、江西、湖南的腹地城市。” 李誌偉說。
最近幾年,很多內陸二綫城市也不斷嚮李誌偉拋來橄欖枝。有的地區甚至給齣每畝5萬元和幾年免稅的優惠政策。
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李誌偉不想走。
不同於人員密集型的産業,機械製造業相對更加離散。一旦離開,意味著當前工廠90%以上的本地熟練技術工,都將失去依托,他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重新培養團隊;而現有的産業鏈完整度、物流配套等關鍵生産要素,也都將推倒重來。
這些是李誌偉不能承受的,也是他最大的睏惑:當一傢地區性的專精特新企業想要長大時,它該如何取與捨?
(應受訪者要求,李誌偉係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