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8/2022, 10:18:11 AM
頭牌旦角的夢幻人生
◎王林
流淚人演流淚戲,斷腸人唱斷腸麯
――題記
二姨是個唱戲的。我媽說,她一輩子死心踏地活在自己的戲裏。
對我來說,二姨的故事像是一口深井,至今也沒能弄清楚她深不見底的謎。傢族中的人平日誰都絕口不談二姨的身世。上一輩兒尚健在的還有三個舅舅,可人都在外地,年載不通個信息。眼前隻有我媽對二姨的陳年舊事兒可謂知根知底。本來上一輩中隻有我媽與二姨兩個稀罕的女孩兒,可有悖尋常之情,姊妹倆兒暗結不可理喻的過節,情感上疙疙瘩瘩,罩著一層冰霜似的隔膜兒。打從我記事起,不曾記得倆人有過相互間的走動。唯在正月初一,我們這幫晚輩兒纔會結伴兒登門,去給陌生的二姨拜年,算是勉強維係著一個傢族不為人知的錶麵形式,這多半是做給外人看的象徵性寓意。
二姨獨身過日子,住一幢二層小樓。舊式彆墅屋室低矮,廳堂空間卻比較敞亮。最耀眼處,當是迎著門臉兒的牆壁上,懸掛一尺見方紅木鏡框兒,鑲一幀黑白戲裝美人照,隔著晶瑩透明玻璃,可見二姨流目顧盼生輝,一種掩藏不住的栩栩神韻。那時,自己心裏暗想,這就是我二姨呀?讓人怎麼也難以與跟前這個衰老之容的女人相契閤。不過若細細地端詳便會發現,她內在的韻緻是屬於包容歲月的那類女人,從漸漸褪色的容顔上,照舊讓你感受到一份嫻雅不俗的質地。二姨說話輕緩又講究,吐音咬字腔正聲潤,多多少少含些戲文道白的味道兒。她起身時走姿盈滿,步幅閑適,一舉手一投足,令人好似覺得那是舞台上綿長的水袖在飄逸。見到孩子們來登門,先一 一分賞瞭糖果,之後端坐在那裏,再無多餘的話。此刻,二姨的神情令人費解,或許大人與小孩子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多的話可講。晚輩兒們做足瞭周到的禮數,尬尷地告辭齣 門。齣瞭門,二姨的音容笑貌,依舊留在自己的心裏,卻是一番彆樣疏遠的景緻。近些年,媽媽與二姨錶麵還是互不走動,可畢竟歲月稀釋衝淡瞭大傢族情感上的一些恩恩怨怨。偶然間,我會好奇地提起二姨的事,媽媽老大不情願的,可隔三差五會流露齣一些不被人知的內情。她告訴我:“你二姨本來是個名戲子,就因傍上瞭“成分重”的人傢,纔遭落如今的境地。”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那樣瞭,就會如此?我媽說,二姨自從嫁人後,你姥爺偏偏是個咬鋼嚼鐵的烈性人,至死都不肯認她這個閨女瞭。”聽罷,更覺得這個包袱裏,必有其它不可輕易示人的隱情。
舊芝罘碼頭,海運發達,桅檣如林,商賈雲集,人流如梭。城裏頭的洋行、戲院鱗次櫛比,徹夜笙歌,燈紅酒綠,煞是一派繁華的景象。小城常年有京劇界的名角兒來跑碼頭。尚小雲、張君鞦那一代名優名伶,曾輪番到小城定期駐演。京劇之風一代一代傳承下來,說起城裏的票友可比海裏的浪花還多,熱鬧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凡提及姥爺的一生,他癡迷京劇唱腔是遠近齣瞭名的,平日裏時常把二姨馱在脖子上,到丹桂戲院去聽戲。一來二去有個叫“白玉霜”的戲主,瞧上瞭伶俐乖巧的二姨。這個“白玉霜”可不是唱“落子”的那個白玉霜,但她在當時的京劇演藝界也是個頗有些名氣的。舊時學戲的人,隻要你踏進瞭師傅門,就算賣給瞭人傢。二姨是以25塊大洋立瞭字據,契約上寫著“螟蛉之徒”,她的身價便落到瞭女藝人的名下。開濛學戲,受瞭多少調教,吃瞭多少黃蓮苦,個中的滋味兒沒有幾人知道?常言道:“打齣來的戲子,哭齣來的角兒。”當年十七歲的二姨是以《醉酒》齣戲,一段四平慢闆從“海島冰輪初轉騰”到“奴本嫦娥離月宮”唱得直工直令,大概也因她年齡小的緣故,捧場的彩聲場場不絕。有位和姥爺聽戲形影相隨的老夥計評說:“這丫頭片子,如果將來不走紅,我自個兒摳齣眼珠子當泡兒踩。”
二姨的牌麵好,人長得水靈,嗓子也敞亮,一登台就碰瞭個“滿堂彩”。繼之,唱紅瞭整個膠東,次次開戲,總是懸掛著鮮亮的頭牌青衣。萬沒料到,名氣沒帶來福氣,隨之而來的,禍事不斷。其時的官宦富戶人傢,使人登門下帖子,力邀二姨唱堂會、陪打牌、陪飲酒,日日盈門,夜夜不絕。其中不乏奸詐氓流之輩,你若拒之,他便狂言濫罵:“臭戲子,給你臉,卻不要臉,走著瞧!”過後,戲中起哄,斷水掐電,鬧後台,砸園子的下流事兒時常發生。沒有法子,隻好聽人的勸,二姨走瞭嫁人這條道兒,她與傢族決絕的矛盾由此而産生。並且,她一生再也未踏進過自傢的門檻兒半步。
芝罘城裏有個遠近聞名的百年老茶莊,茶莊掌櫃傢裏最小的少爺,二姨要以自己的終生相依托,發下瞭海誓非他不嫁。究竟是誰給搭上的這根“紅綫”,至今無人曉知詳情。姥爺偏偏又是個十分固執的人,從頭到尾竭力反對,並揚言寜肯斷絕瞭父女名份。據說,二姨的婚禮還是按期舉辦,在“蓬萊春”酒樓鴻宴來賓,場麵不用說甚為熱鬧,一時轟動瞭整個小城。姥爺氣得七竅生煙,頓時口吐鮮血,從此重病纏身一蹶不振,三年之後就過世瞭。聽我媽媽說,這期間,他每每念及此事,即大動肝火,一味潑聲大罵:“造孽呀,養瞭這個孽子,難道是天要來滅我不成!”後續又發生瞭許多的事情。姥爺早已靜靜地躺在九泉之下,再也聽不見世間的喧囂,再也看不到風起雲湧。現實裏,直接遭受牽連的卻是舅舅與媽媽,傢裏人簡直無一幸免,都要陪著二姨忍辱負重。當然,如此形成瞭兄妹和姐妹間說不清道不白的恩怨,也是令後人可以理解的情形。
二姨晚年很孤獨也很淒涼,她患瞭子宮頸癌,瘤細胞轉移到瞭肺部與肝髒,就住在我們醫院的腫瘤病房,消瘦得幾近失去人形,隻空餘一個軀殼。時常,我陪她說說話兒,欲以割捨不瞭的親情,來減輕其難忍的痛疼。臨終的日子,她突然有迴光返照的跡象,人顯得特彆地有神氣兒,並肯於嚮我吐露自己的內心:“二姨我,今世並不後悔。我信他對我是有情有義的。”聽瞭這些話兒,我越來越糊塗。因為,我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以及那個年代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二姨笑笑說:“小孩子傢不會懂的,你姥爺不懂,你媽媽不懂,你的舅舅們也不懂,周圍的外人當然就更不懂瞭。”她大口大口喘氣,停一會,講一會:“大傢都罵我賤,指責我是悲劇人生。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一個女人的心。”聽罷,我心裏暗自思忖,難道這不是悲劇麼?此時,分明看到瞭二姨竟然會露齣安祥的笑意。人陷入瞭這般境地,還能夠笑得齣來?為此,我不能不說我的二姨,是個奇特又令人疑惑不解的女人。人已成瞭晚期癌癥患者,可她消瘦的臉頰上,還藏著一絲約隱約現的羞暈,極度凹陷的大眼睛,依然眉目生情。心裏有情有義的人,她會保存著某種人性的東西永恒地存在,這是超越一切之上的,讓人看不見的精神支撐。
二姨終歸要走瞭,我心裏好生奇怪,昏迷中她依舊存念的記憶力,超乎尋常的清晰!時斷時續地嚮我描述婚禮的場景,不停地說:“那可真叫氣派……女人活一世,僅此一遭,就再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啦。按理說,新娘子的腳是決不能沾瞭泥土,自從下瞭花轎子,就一直踏著紅地毯,走呀走呀,走進瞭新房……”我守在旁邊,聽著聽著,就流下瞭淚水,扭頭擦去。二姨呀,在夢中你走進瞭自己的新房,卻又是在夢中,將要走進你給自己築好的墳墓。女人短短的人生過程,竟然會演繹齣這般虛幻的夢麼?幾天之後,二姨就真的像京劇裏的一段“大甩腔”,一聲響過之後,便沒有瞭餘音。
二姨去世數年,島上有人輾轉他國抵達瞭小城。不知經過多少麯摺的打聽,竟然找到瞭媽媽的傢門,訴說那個男人在島上已經另娶,並且有子也有孫。如今也去世瞭,但他死前曾拜托瞭此人,韆叮嚀萬囑咐,若有機會迴到故土,韆萬要捎一些美元迴去,算是對自己良心不安的補償。男人的一遝爛紙,就打發瞭一個熬盡瞭生命之油,夜夜守候的女人?
我媽臉色驟然大變,頓時把端在手裏的碗摔瞭:“她的一生,就用這些錢來換麼?”
戲裏戲外的女人,如夢如幻般的癡情,讓人說什麼好呢?不說也罷。陰間二姨若能有知,對這個荒誕不經的人生結局,會怎麼去想?於是,我的心裏倒是替二姨慶幸,她是在不知內情的日子,做著永不褪色的夢走瞭。這樣反而好些,天國裏這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可以一直醉在她給自己營造的玫瑰色夢中……
後記:二姨去世多年,一次我偶然讀瞭台灣女作傢席慕容寫的一首詩《戲子》“在彆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淚”,不由得勾起瞭心酸的追憶。雖然,小詩隻有幾行文字,卻讀得我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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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林,煙台人,畢業於魯東大學中文係。煙台市散文學會會員。曾任煙台市中醫院院長、市中心血站站長、市疾控中心黨委副書記等職。酷愛文學、美術,潛心研習中國水墨人物畫創作,多年來筆耕不綴,堅持文學和美術創作融會貫通,兼收並蓄,有多篇散文和小說在全國、省、市各級文學大賽中獲奬,且在國內多傢雜誌發錶作品。多幅人物肖像畫作被有關單位和個人收藏。先後兩次舉辦個人水墨人物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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