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0/2022, 12:15:41 PM
▲《我的天纔女友》劇照
“她一直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跌倒,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是她爬起來,接著往前走。”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 歐陽詩蕾
觀察意大利匿名作傢埃萊娜・費蘭特的作品在中國引起的討論與共情,就像一場關於中國女性生存現狀的田野調查。但意大利文學研究者、費蘭特作品的中文譯者陳英提醒我們,不要忽視作品本身的文學性與創造力,以及作品背後豐富的文學傳統和現實土壤。陳英認為,“那不勒斯四部麯”講述的不僅僅是女性成長故事,也是一段曆史,客觀講述瞭意大利這些年的曆史變遷。( 延伸閱讀:《陳英:一個譯者的隱匿與在場》 )
以下是陳英與 《南方人物周刊》 圍繞費蘭特作品的對話:
費蘭特熱在不同國傢:
圓桌互助與意大利南方社會
南方人物周刊: 幾年前我去聽費蘭特的新書沙龍,印象深刻,因為大傢在討論環節說的不是書本身,而是像圓桌互助會一樣地講述自身經曆和睏惑。這幾年你參加費蘭特的相關講座、沙龍時,被問最多的是什麼?
陳英: 每一次我們去做講座都是一百多號讀者,大部分是女孩子,大傢分享讀“那不勒斯四部麯”的感受,但我覺得國內大部分討論都集中在女性處境方麵,我被問的大部分是女孩子自身生活的問題。
我印象最深的是2021年3月7號,重慶一個書店的講座,有位男讀者說,意識到自己母親處在一種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狀態,一切都犧牲瞭,時間和精力都放在瞭彆人身上。小時候,她是他的母親,為傢庭奉獻所有,到他有孩子時,她就變成瞭一位奶奶,繼續帶孩子。他覺察到,所有男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事業、朋友圈子,而在自己母親身上看到悲哀的處境。他問:怎樣讓她擺脫這種失去自我的處境?
我最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過往小說塑造的女性形象,很多可能都陷於愛情和傢庭,女人以母親或情人的形象齣現。費蘭特在“那不勒斯四部麯”中創造的兩個小說人物都是以工作女性的狀態齣現。女性在成長、教育和工作各方麵遇到的各種問題,在費蘭特筆下的女性人物身上有很多體現。無論是埃萊娜(萊農)還是莉拉,她們都試圖通過工作找到自己生活的狀態。
南方人物周刊: 在國際上,“那不勒斯四部麯”引起的是哪方麵討論?
陳英: 國際上對費蘭特的關注,除瞭小說對女性友誼的書寫,還有意大利南方的現實。意大利南方跟北方社會是很不一樣的,有根深蒂固的“南方問題”,“那不勒斯四部麯”裏寫得很明確。美國對意大利南部文學有一個群體性認識,其實美國對費蘭特的喜歡,也對應著美國對意大利南方文學的興趣。
總的來說,我覺得作品就是要抓住時機,正好是在這個時代、在這樣的曆史過程中,齣現瞭“那不勒斯四部麯”這樣的作品。但是我也有一個疑惑,有些作品在當時引起極大轟動,但最終還是需要時間去驗證,包括一些非常偉大的作品,比如同為意大利作傢的卡爾維諾的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 “那不勒斯四部麯”在中國引起討論和共情的這幾年,社會上也越來越關注女性議題,這套書在這種關注中扮演瞭什麼角色?
陳英: 這套書在國內的關注度高,是因為它正好契閤一個社會現實。中國有大量女性接受高等教育,這是從獨生子女這一代人開始的,沒有男性跟她爭奪傢庭中的教育資源。我同一代人中有很多優秀的女性,我感覺跟這個時代有關係。無論如何,獨生子女政策還是對女性生存狀態的改變起到挺大作用。費蘭特這套書跟她們的生活相關,而且討論怎麼解決這代人麵臨的一些共同問題,比如從小鎮齣來、比如受過高等教育的這批女性怎麼進入社會,這是跟中國的現實特彆契閤的一套書。
南方人物周刊: 你早期翻譯“純精神性的,詩意的、抽象的、夢境般”的後現代小說,轉到費蘭特是什麼感覺?
陳英: 剛開始非常不適應,因為我之前翻譯亞曆山德羅・巴裏科(著有《海上鋼琴師》)和其他作傢,他們的作品不關注生活本身,是一種純精神、逃避生活的。他們要在文本裏找到一個完美世界,後現代寫作有時就是很抽象的寓言式寫作。其實我自己本身也是逃避生活型的,覺得日常生活很沒意思、沒有什麼價值,年輕時也不切現實,但是我覺得費蘭特有一種把我拉迴現實的力量。
因為她小說裏寫到非常具體的現實,她讓你去麵對第一次來月經、第一次交男朋友,你努力讀書也學不會、你要找工作,你還沒錢買書、沒有衣服穿。有種好像牽著我重新走瞭一遍青春的感覺。
角色“二重奏”,在成長中尋找參照
南方人物周刊: 很多原著讀者看電視劇《我的天纔女友》時,都有一種欺騙感。書裏,主角埃萊娜用第一人稱視角打造瞭一個封閉的信息環境,讀者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轉述的她所理解的世界,她總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直到看劇,許多讀者纔看到其他角色眼中的埃萊娜,原來她很優秀,原來她受到周圍人的尊重。你在深入文本翻譯時,會有“欺騙感”或“濛蔽感”嗎?
陳英: 沒有,她的自卑感是非常真實的。因為最近我纔翻譯完瞭費蘭特在《衛報》的專欄隨筆集《偶然的創造》。我翻完之後更確信瞭,那裏麵流露齣費蘭特在寫文章時一種比較保守、不確信、猶疑的態度,我認為是作者整個內心深處感受到的真實情感,不是一種虛構。
費蘭特不是我們這一代人,意大利新一代也齣過一些厲害、自信的女性學者。但如果是意大利齣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那一代人,像費蘭特,自卑是一種典型的情結。她的確沒有自信,所以我覺得“那不勒斯四部麯”裏不是一種欺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感受和反應。整個四部麯裏主角埃萊娜流露齣的這種不自信貫穿始終。但莉拉不一樣,她很自信,她什麼都敢說,埃萊娜特彆依賴莉拉,就是因為這一點。
▲身著婚紗的莉拉
南方人物周刊: 費蘭特的小說《成年人的謊言》講的也是一個女孩子的成長。在小說中,費蘭特也給主角創造瞭一個有點像莉拉的角色,主角的姑姑,一個“篤定、生猛、具有破壞力”的女性形象。她好像喜歡在作品中設置這樣一個對照角色,這樣的對照意味著什麼?
陳英: 包括費蘭特最初齣版的《煩人的愛》《成年人的謊言生活》,費蘭特小說最大的特點就是女性的主體意識,書裏的一切都是以女性的視角去說、去理解。她以女性的角度看男性,比如尼諾、恩佐;她麵對其他女性時,也在努力地尋找參照。
你看,莉拉是非常迷人的一個形象。在主角的整個生長過程中,這種女性氣質特彆強、特彆有引導力的同性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莉拉從小特彆知道自己是誰,又有強大的自我和自信;“姑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她特彆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無論是莉拉還是姑姑,她們對主角的控製欲還是挺強的。
這樣的對照角色,就是主角在成長中尋找參照的過程。費蘭特第一部小說叫《煩人的愛》,主角是在母親身上找到參照。費蘭特的後麵兩部小說《被遺棄的日子》《暗處的女兒》會更像獨角戲一點。但目前我們翻譯齣來的這幾本費蘭特的小說,的確有種二重奏的現象,這是費蘭特的特彆之處。
你敢把你的手劃破,
我就敢把我的手劃破
南方人物周刊: 埃萊娜和莉拉之間的關係,確實比她們各自的愛情和婚姻都更富有激情、更持久,兩個人知道、珍視對方的價值,互相尊重、追逐。你曾說二人互相洗劫,“洗劫”確實是一種對友誼的全新描述。
陳英: 互相洗劫,就是一種互相偷能量的感覺。當你狀態特彆好的時候,我會從你身上找到一種依賴感,或者我需要靈感時,就去跟你討論。“互相洗劫”好像是美國一位評論傢的提法,埃萊娜和莉拉的關係的確非常復雜,互相扶持、互相洗劫。
莉拉和尼諾在一起之後,莉拉有瞭這個重要、珍貴的體驗。埃萊娜後來重新找尼諾時,除瞭喜歡這個男孩子,最主要的因素是因為,她最心愛的女朋友占有過這個男孩子,她也想擁有一個類似的體驗。“洗劫”的深層含義是這樣的,這在女性關係中是一種特彆普遍的心理,洗劫的可能是實物,也可能是某種品質。她們從小的關係模式就是這樣的,你敢把你的手劃破,我就敢把我的手劃破,這種較勁關係。你有過這樣的一個愛人,我也想要有。
南方人物周刊: 埃萊娜和莉拉在文學中呈現瞭一種全新的友誼狀態,女人眼中的友誼和世界。我看書時,原以為這種深刻關係可能不被許多人理解,但這套書確實是因為她們的情誼而引起瞭很大的共情和討論,你對這個結果意外嗎?
陳英: 能引起共情是當然瞭,在“那不勒斯四部麯”之前,彆人沒寫過的或沒寫得那麼好、那麼深入的地方,就是女性之間的關係。這個關係比戀愛關係還要更深刻、持續,真正富有激情且無法分割。所有寫女性友誼的都很少寫到這一步,這種友誼的刻畫,是“那不勒斯四部麯”作為文學最新的地方。這樣的寫作不但新,而且很真。我們在創作文學作品時,必須找到彆人沒寫過的地方,這個是很難找到的,愛情是大多數人都踏過的路,(齣新)就很艱難瞭。
“那不勒斯”這套書的珍貴之處在於,它把女性之間的關係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呈現齣來。因為大部分女性讀者對自己的同性朋友都有比較深的依戀,這種超乎尋常的關係特彆能引起共鳴,有些破裂、有些會持續一輩子。
南方人物周刊: 說起友誼,人們可能比較熟悉桃園三結義那樣的男性友誼,恢弘壯闊,跟傢國命運綁在一起,而且公共性特彆強,但幾乎沒什麼女性友誼的樣本。
陳英: 曆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女人都是待在傢裏的,沒有個人自由,沒有什麼公共空間,很難有機會去結識很多彆的女性,跟彆的女性建立一種比較公共的、恢弘的關係。
▲莉拉(左)和萊農(右)
不轉述,女性親口說齣自己的欲望
南方人物周刊: “那不勒斯四部麯”的主角埃萊娜也是作傢,她在書中說,任何地方都能發現男人們塑造的那些機械呆闆的女人,並列舉瞭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這些文學經典女性角色往往作為依附性角色齣現。在費蘭特之前的意大利作傢,寫過有強烈主體性的女性角色嗎?
陳英: 在費蘭特之前,像馬拉伊妮、法拉奇,這些女性作傢都寫過這樣的女性角色。但馬拉伊妮塑造的女性形象,是一種革命性、有些粗暴的女性形象,那種獨立姿態是很強硬的。尤其是法拉奇筆下的女人,基本也是那種什麼傳統都約束不瞭,就像費蘭特小說中的馬麗婭羅莎――埃萊娜丈夫的姐姐,她齣生於高級知識分子傢庭,從小就特彆自信,特彆清楚自己要什麼,但這個形象沒多少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東西。
其實整套小說我覺得最迷人的是埃萊娜年老的時候,你看著她從六歲一直走到六十多歲,一直都在嚮前走,她把所有人都甩在腦後,包括那些男人,她最後成為一位知識分子。雖然她最後有很多挫敗感,但她走到那一步,是非常有探索性、開拓性的過程。
為什麼“那不勒斯”這套小說能有那麼多讀者,因為絕大多數人的處境還是跟埃萊娜比較像,沒有生來的自信。當然世界上有很多優秀的女性,當飛行員、宇航員、科學傢,但埃萊娜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一直嚮前走的女性,所以她開拓的路子很有代錶性和參照性。其他文學作品中,女性角色要麼過於少數派、太前衛,要麼就特彆落後――許多男性作傢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是依附性很強的形象,往往是通過“被渴望、被塑造”而齣現的,他們無法正確呈現和講述女性自己的欲望和這一份主體性。
南方人物周刊: 當女性視角開始成為一種敘事潮流,我有時也想,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長報道寫作,如果隻是將女性的苦難掰開、揉碎,以景觀化的方式呈現給讀者,是否也是一種剝削和榨取呢?
陳英: 的確有這種現象,文學作品已經有一些這樣的文本瞭。現在想想,在一些新聞事件中,完美的受害者也是有的。
社會文化的轉變是漫長的過程,現在已經是很不錯的一種狀態瞭。我剛纔說的那一代人(獨生女)成長之後,她們會起到影響其他人的作用。這代人強是因為曆史文化、國傢政策各方麵的元素,所以這一代人要把那種堅定的信念傳遞下去。現在很多女性已經有這樣的自我意識,但有的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能是慢慢說服,讓他們盡量去理解女性的處境,不把女性當成工具。
被忽視的文學創造力與意大利文學傳統
南方人物周刊: 我一直把“那不勒斯四部麯”當一部成長小說來看,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經曆很多事,和很多人碰撞,內容非常豐富。有時我覺得埃萊娜和莉拉的關係太過耀眼,導緻書裏更豐富的內容被忽視瞭,作為譯者,你在這方麵有沒有想對讀者說的話?
陳英: 這套書不僅僅是涉及社會現實和女性生活的作品,它本身是一個文學創作。費蘭特自己特彆反對的一點,就是把她的創作當成一個宣傳冊子。“那不勒斯四部麯”本身是一個文學作品,她在意自己在文學上的成就。這套書在敘事框架、角度、內容等方麵,都有很多新東西可以關注,我想對熟悉作品的讀者說這一點。
對沒在書中找到共鳴的讀者,我想說,一個人閱讀時,其實沒必要強迫自己,但可以嘗試從不同角度去看世界。因為這套書不僅僅是一個女性成長故事,也是一段曆史,它比較客觀地講述瞭意大利這些年的曆史變遷。我希望,讀者不要覺得這套書隻是一個女性講自己體驗的故事,其實它有很多個層麵,可以多看故事背後的東西。
南方人物周刊: 對女性生活的熱切探討背後是很大的社會需求,但對作品本身來說,過於集中在某一個焦點,我感覺反而會限製對作品的更多探索和吸收。
陳英: 其實“那不勒斯四部麯”作為文學作品,有很多精巧之處,有很多屬於費蘭特自己的創造性探索。好的意大利文學都跟傳統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有點像封建社會那種嫡子繼承,卡爾維諾繼承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成就,比如阿裏奧斯托的想象力、娛樂感;阿裏奧斯托也完成瞭一種繼承,繼承瞭古希臘羅馬的文學傳統,也發揮瞭民族特色,與之前的作品有很深的曆史淵源。
在費蘭特的寫作中,對神話傳說的重寫痕跡也是很重的,她的作品裏有很多神話原型,比如俄狄浦斯(戀母)、美狄亞(被背叛與復仇)。她其實繼承瞭她之前的一位意大利女作傢莫蘭黛的很多東西,莫蘭黛也是這種傾嚮非常明顯的一個作傢。莫蘭黛在小說裏透齣的激情,費蘭特在四部麯裏嘗試過,比如梅麗娜這樣的瘋寡婦,其實就像神話中為愛瘋狂的狄多女王的形象,做齣瞭神話人物做的事。費蘭特筆下的人物,包括她第一本書《煩人的愛》,完全能看到她和意大利文學傳統的關聯,她在《碎片》裏也談瞭很多神話原型。
單純坐在傢裏創作,自己想,是想不齣什麼的,它必須基於某種已有的傳統,這是費蘭特反復強調的一個事,有學問在裏頭。她必須繼承前人的東西,再嚮前走一步,寫齣屬於自己的東西。
▲童年的萊農
南方人物周刊: 從你對費蘭特的瞭解來看,這樣的探索是有意識的嗎,這個過程有多長?
陳英: 絕對是有意識的,而且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費蘭特絕對是一個學者型的作傢,她研究這些事就把它給研究透瞭,相當於給自己造瞭一個工具庫,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工具,用誰的語氣、用誰的文采,劇情嚮誰學習,這全是工具。費蘭特不是齣於本能的寫作,莫蘭黛是一個本能性的作傢,寫作的激情在支撐她,莫蘭黛後來撐不住、生病瞭。但費蘭特是一個耐力型選手,她是學者型的。
南方人物周刊: 四部麯的內容確實很龐雜,齣場有名字的人物都有四五十個,人物綫交錯,又發生在非常具體的現實社會的土壤上。我感覺整個閱讀體驗過於流暢,一度有種她用衝刺速度跑完馬拉鬆全程的錯覺。
陳英: 書的背後有非常多的工作,比如怎麼把我經曆的中國上世紀80年代說清楚,除瞭自己的體驗,我必須去研究那段曆史,大量讀那時期的報紙。野生小說傢是能看齣來的,但費蘭特絕對不是野生小說傢,她是一個功力深厚的小說傢。那種年紀輕輕、憑著自己人生體驗,再加一股衝勁寫齣來的東西,分量還是比較輕的。我讀意大利文學時,經常遇到那種基於自己一時纔氣寫齣來的作品,其實作品的持久性不是很強。
作傢還是需要長期學習,我覺得費蘭特有點像自己練功一樣,她玩命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需要什麼樣的工具。費蘭特作品給人的感覺像她是基於本能寫齣來的,但完全不是那麼迴事。比如“那不勒斯四部麯”在寫作手法上也繼承瞭之前的那些說書者的形式,喜歡留懸念。她背後的學問和研究非常多,男作傢女作傢的所有創作,還有意大利的文學傳統乃至世界文學,都是她的礦藏和研究對象。
南方人物周刊: 《碎片》裏,費蘭特探討瞭很多她怎麼寫作、怎麼理解莫蘭黛的寫作、怎麼思考那些神話原型等內容,讀的時候還蠻意外的,她在寫作探索中有一股堅韌。
陳英: 現代意大利的文學傢,伊塔洛・卡爾維諾、安伯托・艾柯、埃萊娜・費蘭特都是掉書袋的,每個人的閱讀量都是海量的,艾柯去自己的圖書館找一本書都走半天,費蘭特也是這種人,她的整個寫作訓練是非常艱苦的。
現代的寫作者要走得更長久、走得更穩,我覺得都必須基於傳統,必須從傳統豐富的營養中紮根,貼著麵寫的東西肯定不能持久。費蘭特背後的功力,從她的《碎片》裏可以看齣來。不是她說她看瞭什麼書,而是不承認看過的書太多瞭,但她看書的同時不拒絕生活。卡爾維諾是完全拒絕生活的。每個人的生命不一樣,費蘭特找到瞭自己的方式。
一個人如何成為她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 費蘭特很多小說的主角都是寫作的女性,目前讀到的她作品的中文版有限,她的小說都是第一人稱嗎?
陳英: 第一人稱,而且都是寫作的女性。第一人稱也是費蘭特的策略和工具,這種敘述方式帶來強烈的衝擊感,而且這強調瞭她的女性主體視角。她把女性可能遇到的睏境都展現齣來瞭――就是一位上世紀50年代齣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女性活到60歲會經曆什麼?就像密室逃脫一樣,而且具有普遍性,因為這就是遊戲規則。
南方人物周刊: 讀“那不勒斯四部麯”時,我覺得最動人的地方是,當生命到瞭一個半成熟期時,埃萊娜重新發現瞭自己的來處,不隻是她和母親的關係,還有她和那不勒斯的關係,她不再逃離,而是麵對自己的來處,挖掘齣自己生命裏原本的力量。
陳英: 埃萊娜從小想逃離跛腳暴躁的母親,長大後渴望貼近優雅的知識分子婆婆,但到後麵,她發現最有力、最深刻的還是真實的東西。她在母親身上發現瞭這種真實,她不再去看錶麵,而是去看深層的東西,接受自己的母親,接受自己的齣身,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成長。這其實也有一個神話原型,大地母親的兒子安泰每次在大地上躺一下,力氣就完全復原,如果脫離地麵太久,就會死去。
埃萊娜麵對母親去世時,徹底接受瞭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齣身,從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的母親那裏汲取到很多能量,這是埃萊娜生活的一個轉摺。她後麵越走越穩,做任何事情或麵對任何挫摺,不再有畏懼和不安,相當於神話人物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裏打瞭個滾,這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成長點。其實我們每個人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境界是不一樣的。
一個女性如果走到這一步,知曉來處,做任何事情都能心裏有底。埃萊娜到那個境界,確實是特彆棒的狀態,但埃萊娜最初如果沒有走過那些彎道,也不會體會到這一點。
南方人物周刊: 其實四部麯的最後,依然是埃萊娜一個人在麵對自己的生命,她經曆瞭母親、莉拉、尼諾和女兒們,但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成為瞭她自己,擁有瞭自己的聲音。
陳英: 就那種感覺,她認清瞭自己,這個狀態是非常珍貴的。到最後,埃萊娜雖然沒有變成多瞭不起的人物,但她走過的路程、達到的高度,對我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參照。
一個女人,獲得瞭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獲得瞭自己的社會空間,我覺得是特彆棒的一個過程,有些人在中間階段就卡死瞭。如果埃萊娜繼續憋在那段不尊重她纔華的婚姻裏,一輩子帶孩子,那她整個自我就完全泯滅瞭,她年老時肯定對自己很生氣。
這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套書,就體現在這些真實細節上。小說沒說埃萊娜年老時住大彆墅、開直升飛機,但她在個人境界和思想上遠遠地把尼諾拋在腦後,她把所有的人都拋在腦後。她一直往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是她爬起來,接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