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3/2022, 7:59:17 PM
“凡設青綠,體要嚴重,氣要輕清,得力全在渲暈,餘於青綠法靜悟三十年,始盡其妙。”這是清代著名畫傢王��(音如輝)對青綠山水畫的心得。
王��被稱為“清初畫聖”。可他“始盡其妙”後,青綠山水畫卻再次進入衰退期。
青綠山水是中國山水畫的一個獨特品種,始於唐,元代莊肅《畫繼補遺》中稱宋初畫傢趙伯駒“善青綠山水”,首次提及“青綠山水”。曆史上,青綠山水畫三次衰落,分彆是五代至宋初、元代、明末至清。
(元)錢選《幽居圖》捲
令人好奇:青綠山水有“愈淺淡愈見��厚,所謂絢爛之極,仍歸自然,畫法之一變也”(清代畫傢惲壽平語)的美譽,為何屢遭排擠?
其一,青綠畫法是舶來品,與本土文化反復磨閤。
其二,技術繁復,作一圖需數日,與“文人畫”強調的“雅玩”乖離。
清末民初時,青綠山水基本被邊緣化。張大韆先生遠赴敦煌,通過臨摹壁畫,靠青綠畫法,闖齣國畫變革新路。
今年除夕,舞蹈《隻此青綠》選段登上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引起熱議,網友們紛紛模仿“青綠腰”。青綠山水不完全來自中華文明,它包含瞭古印度、古希臘、古中亞等文明的成果,是費孝通先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最好闡釋。
百川匯海,有容乃大。可如何纔能做到位呢?青綠山水的曆史引人深思。
《隻此青綠》舞蹈詩劇項目
黑、紅二色最受尊重
“丹”是紅色,多用硃砂。“青”則不見於甲骨文,周代金文中“青”通“靜”,不指顔色。春鞦戰國時,纔用“青”來稱色彩。一般認為是黑色,也有學者認為是極深的藍色。
“丹青”並稱,可能因二者原礦石是伴生的,都齣自�o(音如獲,即赤石脂),分丹�o和青�o,可製陶,也可做顔料。從先秦到漢末,黑、紅二色最受尊重,當時漆器有“不言色者皆黑”之說,繪畫亦以黑、紅為主色。
黑、紅二色不易變色,能長久使用,且都屬正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古人對配色有偏見,認為有害身體。古代紅色近於今天的磚紅色,不太刺激視覺。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原作已佚,今存唐代模本)等,便呈現為褐色調。此外,據五行學說,紅色對應南方,黑色對應北方,抓住黑色與紅色,也就把握瞭南北。
從崇黑、紅,轉嚮重青綠色,與佛教傳入有關。
在我國新疆剋孜爾石窟的壁畫中,可見最早的青綠畫。此地古代屬龜茲,是西域文化傳入中原的第一站。剋孜爾石窟屬小乘佛教文化,重靜修,開鑿石窟,是為方便僧人靜修之用,壁畫內容也以靜修為主。
從壁畫風格看,新疆剋孜爾石窟與印度阿旃陀(孟買東北388公裏處)石窟的風格一脈相承。後者以土紅色為主,即“印度紅”,前者卻呈現齣燦爛的藍綠色,雖經韆餘年,殘留處仍熠熠生輝。
剋孜爾123窟 化現韆佛的神變像
“凸凹畫法”傳入中國
為什麼說新疆剋孜爾石窟源自印度阿旃陀石窟呢?
一是從印度阿旃陀到新疆剋孜爾,沿途多石窟,風格呈漸變。二是印度壁畫采用獨特的“凸凹畫法”,就是用色彩一層層平塗上去,形成立體感。
做印式壁畫時,先用沙、泥、稻草等在牆麵上製地仗,為避免開裂,一般分兩層,上層呈褐色,然後綫描師畫齣造型,再交徒弟上色。
上色時,先“掏填”,即在應上色的部分外,塗上土紅色,這樣,該上色的部分就凸顯齣來。再“刷基底色”,一般是白色,再一層層把顔色塗上去,一般用硃紅色。由於不同部位上色的層數不一樣,形成高低錯落的效果。為加強立體感,在壁畫中人物的高光部分,比如額頭、鼻梁、眼瞼、眉骨等處,另加白綫,即“提白”,並將菩薩鼻梁上的單綫畫成雙綫。最後,用黑色描齣人物輪廓,即“鐵綫描”。
“凸凹畫法”比古代中原畫法更有立體性,其中包含瞭古希臘造型技術,又不完全一樣。古希臘繪畫強調明暗,通過光的變化錶現體積。“凸凹畫法”則不考慮光的因素,采取散點透視,用塗色厚度錶現體積。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容易走嚮程式化。畫傢不必觀察被畫者,直接抄襲前人即可。
剋孜爾石窟壁畫的製作技術來自印度,錶層下是土紅色,上層卻用瞭中亞最推崇的青綠色。古代中亞“色尚青白”,常以價值昂貴的青金石為顔料,而剋孜爾石窟壁畫,乃至敦煌壁畫,都用瞭青金石。
阿旃陀石窟
展子虔畫瞭第一張青綠山水
魏晉南北朝時,中國齣現瞭青綠山水。顧愷之的《洛神賦》中便有青綠,但原作已佚,所存4件摹本都齣自宋代畫傢之手。目前存世最早的青綠山水是隋代畫傢展子虔的《遊春圖》,著名作傢瀋從文認為它也是宋仿,因此前不見著錄,宋徽宗纔將它定為展子虔作。
隋 展子虔《遊春圖》
《遊春圖》明顯受剋孜爾石窟壁畫影響。
首先,它采用瞭“凸凹畫法”,用著色厚薄錶現山的立體感。
其次,也用筆墨勾勒外形,近於“鐵綫描”,但充分發揮瞭中國畫的用綫藝術。
其三,在構圖上采取多點透視,像剋孜爾石窟中所畫的“須彌山”一樣,以山為主體,改變瞭早期山水畫中“或水不容泛,或人大於山”的缺陷。
其四,用點的筆法給山上色,也是“凸凹畫法”,繪畫語言生動。
魏晉時,士大夫多避世隱居、以山水為樂,所謂“來去捐時俗,超然辭世僞,得意在丘中,安事愚與智”。
《遊春圖》用的顔料是石青、石綠,而非昂貴的青金石。石青、石綠的顔色重,被稱為大青綠,後人也用植物顔料,相對柔和,稱小青綠。
有學者認為,“金碧山水”用的是青金石,因唐代人稱青金石為“金精”,並非真用金銀。但事實上,以“金碧山水”著稱的、唐代大小李將軍確在畫上用泥金、黃金和白銀。青金石原産阿富汗,有的含金星(實為黃鐵礦),極品價格7倍於黃金,恐怕沒有畫傢肯用它當顔料。
青綠山水迎來挑戰
唐代是青綠山水發展的高峰期,代錶畫傢即大小李將軍。
大李即李思訓,曾任右武衛大將軍,他的兒子李昭道沒當過將軍,僅官至書中捨人(正五品上,相當於辦公廳秘書),古人習稱他是“小李將軍”。武則天時,李傢宗室先後34人伏誅,同為宗室的李思訓為避禍,從小沉迷畫藝,“一傢五人(弟思誨、侄林甫、子昭道、侄孫李湊)皆擅丹青。
李思訓的代錶作是《江帆樓閣圖》,厚塗青綠,極盡艷麗,他畫雲的方法很獨特,是先用墨勾齣輪廓,再填入白色,邊緣輕塗,中間厚塗,亦受剋孜爾石窟壁畫的影響。李昭道《明皇幸蜀圖》中的雲也是同樣畫法。在相當時期,人們以為後者也齣自李思訓之手,但安史亂軍攻破長安時,李思訓早已去世。
唐 李思訓《江帆樓閣圖》
大小李將軍對日本影響巨大。《宣和畫譜・日本國》記:“有畫,不知姓名,傳寫其國風物山水小景,設色甚重,多用金碧。……太平興國中,日本僧與其徒五六人附商舶而至,不通華語……其言大率以中州為楷式。”
不過,唐代也孕育瞭青綠山水的“敵人”,即大詩人王維,他豐富瞭皴法。皴即用淡乾墨側筆而畫,錶現山石、峰巒、樹乾、雲等紋理,立體感強。晉人繪畫“空勾無皴”,李思訓則多用斧劈皴,王維多用披麻皴,開南北宗不同風格。
水墨到吳道子時,得到充分發展。唐玄宗讓吳道子與李思訓同畫《嘉陵春色》,吳道子一日而成,李思訓卻畫瞭一個月,玄宗嘴上說“各盡其妙”,實際高下已見。
宋代齣現新高峰
唐末五代戰亂不已,文人不願再嘗試費工費時的青綠山水。宋代重視畫院建設,所謂“羅緻天下藝士,優加祿養,視其纔能,授以待詔、祗候、藝學、畫學正、學生、供奉等職。且太祖、太宗,次第滅西蜀、下南唐,凡號稱五代圖畫之府,所有珍藏之名畫,多被收入禦府”。
宋哲宗時,一切皆用古禮,繪畫亦“好古圖”,到宋徽宗時,湧現齣《韆裏江山圖》,成青綠山水畫的新高峰。
宋 王希孟《韆裏江山圖》捲
《韆裏江山圖》的作者是王希孟,對於他的個人信息,史籍無載。在畫上,有蔡京題跋,稱:“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載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韆裏江山圖》長12米,這種長尺幅似也齣自剋孜爾石窟壁畫。有學者認為,此畫是僞作,因部分細節失準,但它是絹畫,極難作僞。且蔡京的字已開裂,顯是時間久遠,絹已朽爛,作僞者在這樣的絹上寫字,不可能看不齣來。
《韆裏江山圖》在用膠上超越前人,至今礦石色仍明亮,但礦石顔料的缺點是易掉色,故較少對外展齣。
元代是山水畫的高峰期,卻也是青綠山水發展的低峰期。文人們不願為時代所誤,多寄情於水墨山水、淺絳山水,從中尋找自己,但也湧現齣錢選等“山水落墨強,畫法駿�V乎晉唐”的大傢。
青綠成瞭“中國範”
明代是青綠山水的又一高峰,水墨畫傢也畫青綠山水。青綠代錶畫傢有瀋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等,但董其昌發展瞭莫是龍的南北宗說。認為大小李將軍是北宗山水,王維是南宗山水,認為“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強調山水畫要“天真自然”。
其實董其昌擅長青綠山水,他的《晝錦堂圖並書記捲》用“沒骨法”,即不勾勒邊緣,直接以顔色當墨,暈染成形。
此法據說是張僧繇所創,宋人所記:“梁天監中張僧繇,每於縑素上不用墨筆,獨以青綠重色圖成峰嵐泉石,謂之沒骨法,馳譽一時。”但尚未見用此技法的宋元畫。一般認為,受早期造紙技術約束,元代雖有生宣,卻無洇滲效果,明代可洇滲的生宣纔普及。明代沒骨青綠以明代藍瑛“武林派”為代錶,董其昌也是高手。
董其昌崇南貶北、一味求淡的藝術主張,使清代畫傢大多傾嚮文人畫。清代在青綠山水上也有不少佳作但整體看,缺乏剋孜爾石窟壁畫這樣的新體係衝擊,過於強調筆墨,創作逐漸走入程式化,甚至找不到變革的力量。
張大韆先生去敦煌臨摹,正是為瞭尋找突破處。他後來在青綠山水中加入潑墨法,“潑寫兼施,色墨交融”,被徐悲鴻贊為“五百年來一大韆”。
張大韆 《青綠山水》
青綠本是舶來品,但拿來、模仿、掌握、創新,如今青綠已成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本土化的過程,對理解什麼是中國文化、該怎樣繼承傳統等,頗有啓迪。(責任編輯:瀋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