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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場】
田中實加:灣生迴傢--
追尋灣生的動人旅程
在原住民歌手莫言蒼涼遒勁的歌聲中,螢幕上播放齣灣生爺爺奶奶韆裏越洋,尋覓舊日傢園故人的身影。田中實加以中文夾雜日文和台語的生動口白,娓娓細數一段段思念和重逢的故事。耄耋老人和田中的心情遭遇,牽動瞭在場每一位聽眾的心情,或隨同老人的幽默妙語而撫掌歡笑,或因各種錯失傷逝而頻頻拭淚。灣生的故事,過去未曾被看見,現在,讓無數人深思、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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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さん,こんにちは,tanaka mikaです,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一定有人會說,靠夭,說日語的,我怎麼聽有?(眾笑)其實我的台語很好,國語也不錯。
有一群日本老人,他們日治時期在台灣齣生,因為戰敗,不得不離開他們齣生的地方。即便已經離開台灣70年,心中罣礙的、思念的,還是台灣這塊土地。他們很愛很愛台灣,因為台灣對他們而言是故鄉。他們是「灣生」。
什麼是「灣生」?灣生是1895年到1946年日本人和日本人、或者日本人和台灣人,在台灣生下的小孩。在1946年被引揚(註:當時日本人從台灣被「遣送」迴日本稱為「引揚」)的48萬名日本人中,有19萬8000人是在台灣齣生的小孩。對他們而言,那次的離開,是歸鄉或是離鄉,其實是錯綜復雜的。
灣生迴傢這段路今年第14年瞭,我以為隻需要2年就可以迴傢,沒想到我跨過瞭30歲,跨過40歲,現在到瞭正妹歐巴桑的年紀,終於明年可以迴傢瞭。
在我這14年的尋訪裏,纔知道還有6萬1500多人在台灣隱姓埋名地生活。謝謝遠流,其實《灣生迴傢》這本書投過4傢齣版社,前麵3傢都拒絕我,甚至一位我認識的齣版社社長跟我說:「mika,你還是迴去當你的畫傢吧,你的畫在美國很好賣,你不要做這件事,這本書沒有人會願意看。」直到遠流,他們可能跟我一樣「頭殼裝屎」,總編輯來找我,於是這本書被看見瞭。
當初為什麼會拍《灣生迴傢》紀錄片?因為我想如果有一天書被看見瞭,即便有人要拍,也可能再也找不到這些人瞭。紀錄片拍瞭5年,有人來不及拍、有人拍到一半、有人拍完瞭、也約定好帶他迴來看紀錄片,但是,一個在去年12月離開瞭,一個在今年3月離開瞭。還是有人等不到迴來看自己的紀錄片的一天。
我總共遇見223位灣生,可是這本書裏隻取瞭22個,所以我說灣生的故事是我一輩子都說不完的;所以我說灣生的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它們一直一直在台灣、在日本上演著。
我們剛剛看到7分鍾的前導片,裏麵那對「少年仔」男女,女生是花蓮女中的謝奶奶,男生是花蓮農工的吉村先生。這對情侶在日治時代的花蓮有個小故事。聽說日治時代隻要在女校附近,都有一間賣糖果的柑仔店,那種店有埋伏,因為他們「掛羊頭賣狗肉」──店後麵都有一個祕密小門,是讓女校的學生進去喝下午茶的,男校學生再把ラブレタ(情書love letter的日語發音)拿到那裏,那裏就是他們私下交誼的地方。
我之前到高中、大學演講的時候,男生女生如果坐在一起,我都會跟他們說,你們很幸福,現在給你們5分鍾,情侶可以手牽手。因為在日治時代,女生一下課就必須馬上迴傢。女校的老師下課後還有個工作:要在路上看哪個學校的男生在看我們校的女生,發現就帶到女校校長的院子罰站。如果光明正大在路上拿ラブレタ給女校的學生,就抓到校長傢倒垃圾、清馬桶,做整潔工作。所以那時候,全台灣女校校長的院子越來越大,因為罰站的人越來越多。(笑)
謝奶奶來自台灣第二個移民村──豐田移民村。她日治時代叫做英子小姐,是豐田移民村副站長的女兒。吉村先生是台灣第一個移民村吉野村車站站長的兒子。他們每天四眼交會的時候,就是一起搭火車的那個時刻。可是1946年吉村先生要被送迴日本瞭,他的告白信還沒送齣去。花蓮市前市長吳水雲當時跟吉村是麻吉,他建議可以把ラブレタ放在安田糖果屋,就是花蓮女中走下來會碰到的一間小店。他真的做瞭,他把ラブレタ放在安田糖果屋。從那天開始,吉村先生就在書包貼瞭「安田糖果屋」給謝奶奶看,謝奶奶好像收到訊息瞭,但她收到的訊息是:「他在安田糖果屋打工」。下課的時候謝奶奶很開心地到安田糖果屋一看……靠夭,連個鬼影都沒有,就很生氣的迴傢瞭。結果,那封ラブレタ她沒有收到。
直到吉村先生被引揚迴去,有一天謝奶奶遇到吳水雲先生,他問:「妳有收到吉村先生給妳的ラブレタ嗎?」她說:「沒有欸,什麼ラブレタ?」吳:「就放在安田糖果屋啊!」她:「我以為他在那邊打工!我沒有收到。」她很生氣地跺腳迴傢,隔天心有不甘再去找,可是除瞭垃圾,那裏什麼都沒有瞭。
戰後日本人被引揚遣返之後,在1948年到1971年之間,是不可以和台灣自由往來的,尤其是從台灣撤走的這些日本人,更不可以迴來。直到1971年終於可以迴來瞭,那時謝奶奶在花蓮市公所工作,那年4月,有一位日本男子,穿著西裝,戴著帽子走瞭進來,在櫃台前叫瞭一聲:「英子小姐。」謝奶奶抬頭一看,心想:夭壽,有夠「煙鬥」的啦!是長大的吉村先生,可是來不及瞭,我嫁人瞭,而那時吉村先生也娶太太瞭。
從那一年開始,吉村先生每年4月一定會帶禮物迴來見英子小姐。吉村先生52歲那一年,同樣約好4月要迴來見英子小姐,可是,那年的4月20日吉村先生沒有來,英子小姐隔天打電話到日本,是吉村先生的兒子接的,他說:「我爸爸昨天清晨身體不舒服,看完醫生迴來,還是沒有起色,現在正在趕往醫院的路上。」英子小姐跟她先生說,她心很不安,希望先生可以跟她一起到日本探望吉村先生。那個年代需要日本簽證,兩個禮拜後纔到日本,到瞭日本,吉村先生的兒子告訴英子小姐:「我爸爸在那天去醫院的路上,心肌梗塞,離開瞭。」
隔年的4月,一位婦人穿著和服,帶瞭一件外套來見英子小姐,她跟英子小姐說:「我特彆選在我先生忌日這一天,幫我先生帶來去年原本要送給妳的這件衣服。我先生說,他喜歡看英子小姐穿得漂漂亮亮的樣子。」她也轉達先生的遺言:「如果不是1946年的離開,如果有幸可以留在台灣,我這輩子一定要娶的人,是英子小姐妳。」
這樣的故事,不隻有在花蓮,在台中二中也有一個高先生跟野口小姐;在台南,也有一個村川先生跟台灣的林阿嬤;在台北,在其他地方,也有著這樣類似的故事……。
紀錄片上映時間一直在更改,很抱歉,我很「掉漆」。原先預計去年11月1號上映,我就等等等。第二個時間是導演跟我說,妳給我時間,明年3月一定可以上映,我就等等等,等到去年12月份,我看到的片子,連初剪都還沒有剪好,所以我隻好自己下海瞭。現在片子已經全部差不多ok瞭,剩下看完字幕就定片瞭。10月16號確定上映,而10月13號到19號,灣生終於要迴台灣看他們的紀錄片瞭。
很多人說,看這個紀錄片可能會崩潰大哭。是啦,後麵可能會哭到不行,可是我想那眼淚是因為感動,而不是因為悲傷。這個紀錄片不是隻有哀愁,還有滿滿的快樂、喜悅,當然還有書裏那22句「灣生教會我的一句話」,那些堅持勇敢的毅力。
為什麼最後我會想把這本書、這段曆史,用我的人生和時間來告訴大傢?因為我想,隻要在台灣曾經齣現的,都是台灣的曆史。先前我講過110場的演講裏,有很多地方是不願意讓我去講的,尤其是大學的曆史係,甚至是被係主任擋掉的。最後我講瞭一句話:「哪裏有阻力,田中實加就去哪裏。」即便沒有錢、交通不便,我也願意去。可能有學生聽到這句話,所以有8場在曆史係的演講都是學生會自己募款邀請我去的。有一間學校的曆史係主任,他終於願意來開場,可是開場時他對下麵的學生說:「《灣生迴傢》隻是一個課外讀物,灣生不是台灣的正統曆史。」我這個人有點白目,他下去之後,我就說:「台灣的文化非常廣大,台灣人的胸懷是寬廣無邊的,隻要在台灣齣現的每一段人物,都是台灣的曆史,如果你們認同,請掌聲鼓勵。」(掌聲)現場學生真的都鼓掌,但我也要求老師不要把他們當掉。(笑)
14年前,其實不管在台灣或日本做這件事,我都是被公部門排除在外的。尤其很多戶政事務所,隻要看到我去,主任都會吩咐「說我不在啦」。我就在外麵等,等到他要上廁所的時候,我就走過去說:「主任我看到你瞭喔!」他隻好幫我瞭。曾經有一位戶政主任,退休時交接手續的第10條就是:「有一個日本女生叫田中實加,這個人很難搞。至於你要不要幫她,就看你的耐力有沒有比她強。」我就是這樣白目、這樣硬著頭皮走過這14年。
以前學校課本裏,我看到的是日本人很糟糕,很會欺負台灣人。那時我讀國小,一直跟傢人和爸爸說:「給我一個中文名字吧,給我一個中文名字吧!」所以書上田中實加旁邊有個括號「陳宣儒」,因為我爸爸姓陳。
小時候我很跩,小學不是兩人坐一個位子嗎?我是一人坐一張桌子,但上課時我一定要這樣撐著(雙手一前一後伸直),因為前麵的人會把椅子往後推,後麵的男生會把桌子往前推,所以我得撐著,位子永遠是三角形。我中午吃飯還會被加菜。小時候不是要拿著餐盤排隊嗎?我加的菜叫做「蟑螂」,那時候不能慌、不可以緊張、更不能哭,要很鎮定把蟑螂拿起來,比如說是他給我的,我就把他的衣服拉齣來物歸原主。結果他哭瞭,我就齣去罰站瞭。還有上課的時候,伸手拿課本時發現抽屜冰冰涼涼的,觸感還不錯,拿齣來一看是剛齣生的老鼠,連毛都還沒長齣來。這時候不能哭、也不能叫,要很鎮定的,比如說是他給我的,我就走過去把他的衣服拉齣來物歸原主。結果他哭瞭,我又齣去罰站瞭。我的國小就是這樣子過的。
那時候學校隻有我一人留長發,有次睡午覺突然覺得好痛喔,結果一摸發現是血,頭發被剪瞭一半。我起來跟那個人說:「把剪刀給我。」我隻是說把剪刀給我,他就哭瞭咧。(笑)因為一邊一半不好看,我隻好拿著剪刀,自己走去廁所。明明走去廁所隻有一間教室的距離,可是我覺得那條路是我人生中最遠最長的一條路,因為兩邊會看到好多人在笑妳,叫妳:「小日本人!小倭寇!滾蛋!」我就這樣走到廁所,把我的另一邊頭發剪掉。可是迴教室的時候,老師說我把人弄哭瞭,我又齣去罰站瞭。
那時候我很恨日本人,因為日本人都欺負台灣人,所以我纔會被人傢看不起。後來我用陳宣儒這個名字去台南唸書。那三年多快樂啊,快樂到差點被留級。因為書讀不下去,一畢業就被送迴日本瞭。
我到美國讀書時,有一個日本的abj(在美國齣生的日本人)問我說:「你從哪裏來?」我說:「我從台灣來」。他問:「台灣在哪裏?」我心想恁阿嬤咧,台灣是日本的厝邊,你居然問我在哪裏?當天晚上,我就去紐約市中心買瞭一個世界地圖,結果18年前世界地圖裏麵並沒有台灣。我想我美術係的,怎麼可以這麼落漆?就自己diy畫台灣,畫得太高興瞭,把台灣畫的比日本還要大(眾笑),隔天人傢說我聽你在唬爛。
其實,現在日本50、60歲那一代的人,很多人不知道日本曾經來過台灣;而我們也不知道這一群人,他們在台灣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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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歲的富永勝,我們拍瞭他3年又2個月,每次我們在德島路上拍,他都會跟人傢說:「我是男主角欸,我在拍紀錄片。」今年10月13號他也會迴來。雖然他每走10分鍾,我們就必須拿輪椅在後麵等他,而且他一個人獨居,我們必須派人去德島接他到大阪,用飛機把他接過來,等活動結束,再派一個人親自送他迴傢,但是他的一句話,讓我做得很甘心,他說:「我們這一群灣生,每次迴台灣,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富永勝的台語夭壽好。就像我書中說的,在我還不知道我的奶奶田中櫻代是灣生之前,我隻知道那群老人傢很會說台語,而且田中櫻代的口頭禪是「恁阿嬤卡好」。我反問:「『恁阿嬤』不是我阿嬤嗎?」所以我這麼會問候人傢祖宗十八代的功力,都是這些人害我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愛台灣,每次台灣發生什麼事他們就捐錢。921他們捐完錢,還組隊要來台灣,我說台灣現在很亂,你們這些老人傢去台灣會造成人傢的睏擾。可是當我做(灣生迴傢)這件事,纔知道他們這群70、80、90歲的老爺爺老奶奶迴台灣,隻是想確定「台灣,是否安好?」
富永勝的爸爸是花蓮中學野球隊的教練,當時為瞭幫一位阿美族的棒球選手擋球,撞到心髒,進醫院就沒再齣來瞭,那時他纔6歲。他的大哥在二戰被送到菲律賓,一去三個月便戰亡瞭;二哥被送到新幾內亞,第二個月也戰亡瞭。所以那時候迴日本,媽媽隻帶著他和2個弟弟、2個妹妹。在我的尋訪裏,很多很多的灣生,尤其是東半部的灣生告訴我:「我們都是被日本政府騙來的。日本政府告訴我們,台灣水鄉澤國,物産豐富。他們給我們看移民政策上麵的照片,是台北、台中州廳的照片,還有打狗、台南的照片。可是我們被帶到的地方叫做『後山』。」
第一批人搭著船從德島來,沿著七腳川溪進入七腳川平原,70個人被安置在一個稻草屋。在外麵守夜的人,隔天起來,不是頭不見瞭,就是身體被野獸撕裂,沒有一具屍體是完整的。前麵看過去,荒煙漫草一片,所以吉野村第一個官營移民聚落,叫做「草分」,就是「草多到分不清楚方嚮」的意思。
房子終於蓋起來之後,台風來瞭,房屋倒塌。這時候要救稻米,還是救房子?所有的人決定往地下挖,跟著雞豬羊住在地底下。他們遇見的第一個災害是蝸牛,害怕蝸牛的日本人,隻好學阿美族人,殺蝸牛、吃蝸牛。蝸牛災害終於沒瞭,接下來是蝗蟲災害。等蝗蟲災害過去瞭,這時候應該可以把房子再蓋起來瞭吧?結果夜晚來瞭一場大洪水,9個人被沖走,隻有4人被救瞭起來,那個地方就再也沒辦法住人瞭。接下來,開始有許多過敏病、傳染病,像瘧疾、恙蟲病。有一戶人傢11口人來台灣,在23個小時內走瞭9個人,爸爸媽媽在43分鍾內相繼去世,隻剩下姐姐和妹妹,這就是他們來到台灣的經過。
富永傢來到台灣的情況也是這樣,這些生存下來、最後迴到日本的人,到底是喜還是悲?是好還是壞?他們說,當年的移民政策裏有8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把日本的土地房子全部變賣,代錶他們是有心到台灣來開發,即便窮途末路,也沒有傢可以迴。第二個條件,每個人到台灣要付150元保證金,即便是嬰兒也一樣,傢裏若4個人來,600元的保證金必須先匯到台灣,人沒到,錢先到。而且600元保證金必須定存,所以他們離開台灣時,600元依然不能帶走。每個人身上必須要有60元以上的生活費,代錶他們來到這裏還是有錢可以用(那時候日本官員一個月的薪水是20元)。還有一個條件是他們必須接受身傢調查:祖宗十八代無作姦犯科,也沒有賤民,近3年隔壁鄰居沒有說過他們傢壞話,警察3年來沒有經過他們傢門口(那他們傢隔壁如果住的是警察怎麼辦?),還有一個條件是:他們必須是專業人士,農業學傢優先,再來是醫療、建築等等。還有一條,太高、太矮、太胖都不可以,有皮膚病、遺傳病不可以,連臭頭爛耳、蛀牙也不可以。所以,那時其貌不揚還不能來喔,這就是他們到台灣的條件。
日本戰敗要被遣送的時候,陳儀下瞭一道命令──因為台灣現在十分混亂,所以你們銀行裏的定存、活儲都不能領,股票也不可以賣,房子與土地都不能變賣帶走,可是我們會給你們領受書(收據),就是你們在銀行、土地、不動産、工廠等所有的收據。因為非常混亂,迴傢的路很遙遠,所以傢裏的貴重物品像黃金、珠寶、和服通通繳齣來,也會給你收據,到時候可以憑收據再迴台灣來領。
這群人迴去之後,幾乎都沒有傢。當富永勝的媽媽跟著德島的人迴去,從佐世保(長崎)上岸,他們說:「我們就像瘟疫一樣被遠遠排除在外,他們說我們是『戰敗遣送者』,他們說我們是從台灣帶著疫病迴來的人。我們一上岸就被帶到一個疫源所,他們說我們身上有病菌,一上岸麵對我們的是全身包到隻剩下眼睛的衛生所的人。男生褲子拉起來用水柱沖,女生衣服拉起來沖,很多小孩被沖倒瞭,哇哇大哭。那個水是含有ddt的消毒水。在疫源所裏麵,他們告訴我們,隻要在這裏待3個月,3個月後,你沒有病死、沒有餓死、沒有病發,就可以齣去。」
我書中的桑島和片山,是爸爸媽媽在台灣去世的孤兒。他們說:「3個月到瞭,我們要離開瞭,從這裏離開之後,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憂慮?因為齣去的這條路,纔是我們人生最麯摺的開始。在這裏,颳風下雨還有屋簷可以遮風擋雨,從這裏齣去之後,下一個風雨,我們要去哪裏?」
富永勝迴到德島,因為媽媽生病,跟這群德島人脫隊瞭。在德島市的第3夜,他們遇到台風。他說他永遠記得,媽媽用臂膀把4個小孩抱起來,靠在人傢的屋簷下,撐過那一場風雨。他永遠記得那一個晚上,那個狂風暴雨打在媽媽臂膀的樣子。4個小孩都在哭,媽媽告訴他們:「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歇的,再悠長的夜,白晝都會來。隻要活下來!活下來,希望一直都會存在。」他那時心想,我一定要在這裏蓋一棟最大的房子給媽媽住。在剛剛的影片裏,他特彆要求我們拍他傢,因為他終於實現對媽媽的承諾瞭。
1962年,他蓋瞭北町區第一個489坪有鋼筋水泥的房子,媽媽很開心說:「我終於有自己的傢瞭。」他媽媽問,我可以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嗎?他說,我會做一個套房給妳。可是,在房子落成的一個多月前,他媽媽去世瞭,來不及住進房子。落成之際,他從二樓掛瞭一個白布條下來,寫著:「我從台灣迴來,怎樣?」怎樣二字是我自己加的啦(眾笑),經過房子的人都會看看房子、看看布條。他說:「那時心情有爽多你知道嗎?我從台灣迴來,我給自己蓋瞭一個傢。」
過瞭一個多月近兩個月,傢裏來瞭一個人,他自稱是富永勝的二哥,從新幾內亞迴來。他迴來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可好?富永勝告訴他,媽媽在三個月前往生瞭,她來不及等到房子蓋好,她來不及等到哥哥。富永勝問他:「戰亡單上有你的名字,你不是已經因公殉職嗎?」二哥迴答,新幾內亞是人間煉獄,日本戰敗瞭,所有遊擊隊員卻不知道日本已經投降,小隊長還叫大傢遊擊戰,一直往深山跑。直到最後沒有食物,等有人生病,每個人眼睛就看著那個人,等他病死,吃他的肉;有人受傷瞭,大傢不願意給他藥,等他命危,大傢纔可以吃他的肉。就是這樣熬過來的。終於有一天被俘虜、被發現瞭,纔知道,其實日本早在好多年前就已經宣佈投降瞭,纔終於可以經過漫長的輾轉,到瞭戰俘營、被審判、被關,由美國的人權主義者送迴到日本……。這群戰俘裏不隻有日本人,還有很多台灣人。
現在請莫言先生(註:歌手騰莫言基鬧),演唱清水奶奶思念的歌,送給大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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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是我們紀錄片片尾麯的主唱,他跟鍾興民老師在做片尾麯的時候,我一直在旁邊說這裏不好、那裏不好,他們就叫我滾蛋。最後聽到的時候,我說我頭皮發麻瞭。杜篤之做完整個片子的音效之後,劇組的人先聽到音樂,我們都說悲愴、太悲哀瞭,杜篤之說他聽到的是一個堅持勇敢的力量。紀錄片的最後,現場的人都是屏息的、充滿淚水的,但是音樂齣來時,帶大傢進入紀錄片的迴顧,看到一群人在逆風中堅持前進,看著一群人對這塊土地,不因時間空間所分割的那份愛依然存在。這首片尾麯,讓我們看見的是勇敢的力量。謝謝莫言,謝謝你用不新鮮的聲音,讓片尾麯變得很有活力。
片尾麯的阿美族語歌詞是莫言譜的,日語是我譜的,最後一句歌詞是:「我的發已蒼,步已盡,最後一滴淚,念故鄉。」這段歌詞的由來是清水奶奶2012年迴到台灣,在她的老傢崩潰大哭,我幫她擦眼淚的時候,她跟我說:「我的眼淚是這68年來想念故鄉的眼淚。這一次迴來,有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次,所以請妳讓我在我的傢,好好地痛哭一場吧。」果然,2012年10月24號是她人生的最後一次歸台。
這位97歲的清水奶奶,是我們紀錄片第一個來不及拍完的人。2012年1月她突然生瞭一場大病,她的小孩問她:「媽媽,你現在身體如何?」她說:「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小孩問:「媽媽,今天的晚餐怎麼樣?」她迴答:「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媽媽,妳現在差不多要睡覺瞭。」她所有的迴答都是:「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於是她兒子跟她說:「媽媽,妳要好起來,妳要能下床,我纔能帶妳迴傢啊。」結果,阿嬤就真的好瞭,不藥而癒。阿嬤終於要迴傢。
那一年,因為她要迴傢,她兒子幾乎每個月都到台灣,跟我說,他媽媽可能要去哪裏、可能想乾嘛、可能有什麼願望還沒完成。2012年10月24號,清水奶奶終於要迴來瞭,劇組從群馬一路拍她迴來,她非常緊張,問她什麼都不說話,直到她被推齣花蓮機場,我跟她說:「おばあちゃん,お帰りなさい。(阿嬤,歡迎妳迴傢)」她很小聲地說:「ここは花蓮港でしょう?本當に花蓮港でしょう?(這裏是花蓮港嗎?真的是花蓮港嗎?)」我說:「是的,阿嬤,你已經迴到花蓮港瞭,這裏是花蓮。」那時候她纔終於摸著臉,開心地笑瞭齣來。
可是,第一天很多人問她,阿嬤妳現在心情怎麼樣?她的迴答依然是:「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阿嬤今晚菜色怎麼樣?「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阿嬤,妳今天去看瞭這些山山水水,感覺怎麼樣?「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
隔天帶她去的第一個地方,是日治時代吉野村日本人的墳地,推她到那裏的時候,她突然哭瞭。她說:「我想起來瞭,已經快70年瞭,我迴去到現在的願望還沒有實現。這將近70年的歲月裏,我一直在等著迴台灣,把我爸爸媽媽的骨灰帶迴傢,到現在,我還沒有把他們的骨灰帶迴傢。我還答應我大嫂,代替她迴台灣把哥哥的骨灰帶迴傢,我的大嫂已經去世十幾年瞭,我還沒有帶哥哥的骨灰迴去跟她團圓。」
下一個地方,就是花蓮吉安鄉吉野村的郵便局,現在中興路和吉安路口紅磚瓦牆圍起來的地方。推阿嬤的輪椅到那裏後,我跟她說:「阿嬤,這裏就是吉野村郵便局。」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阿嬤忽然站起來,走得很快,走來走去,不知要走去哪裏。我問,阿嬤妳在找什麼?阿嬤說:「我在找門。」我就把她帶到當初的入口,她跨步前進,用雙手拍打著牆,用全身的力氣,像是想把那片牆拍倒。我問,阿嬤妳想乾嘛?她說:「我可以進去看看嗎?」鄰居很熱心,真的拿椅子想讓一個九十幾歲的阿嬤爬進去,我說很危險,她問:「那可以讓我坐在這裏一下嗎?」
坐著的時候,她說:「我想起來瞭,我在這裏有養呴呴、有養喵喵、有養汪汪(有養豬貓狗)。」我說,呴呴的傢現在還在,我帶你去看呴呴的傢。把她帶到豬寮的時候,她摸著豬寮的豬棚,哭到蹲瞭下來。她說:「當年迴去的前一個夜晚,我捨不得睡,不敢睡,根本睡不著。因為我要抓緊時間,把我的傢好好看清楚。我怕我迴去太久會忘記傢的樣子。不是隻有我不想睡,清水傢的人全都沒有睡。對麵的須田傢,還有川島傢,他們的燈火一夜未關。不是隻有我們這三傢吧?應該是所有吉野村的人都捨不得睡,都想把傢裏的樣子好好記下來。不,不是隻有吉野村吧?應該是所有要被帶走的日本人,那個晚上都不想睡,他們都很努力地要把傢的樣子記下來。」
那天晚上,她還做瞭一件事,把傢裏所有的食物全部收集起來,隔天隻讓傢人吃粥。日本人隻有生病的時候纔吃粥,她隻願意讓傢人吃粥,因為她要把所有的食物全部存起來,放在呴呴的盤子、汪汪的盤子、喵喵的盤子裏。她告訴牠們:「你們不可以亂跑,你們要好好待在這裏。你們要是亂跑,力氣用掉太多,食物吃太快,我會來不及迴來餵你們。而且,你們要是跑太遠,來不及找迴傢的路,我再迴來會找不到你們。」
「車子發動瞭,呴呴大叫,喵喵汪汪追瞭齣來,我大聲喊著不要跑,不要跑,停下來,你們跑得太快,食物吃太快,我會來不及迴來餵你們。可是呴呴喵喵汪汪卻不聽我的話,車子跑得越快,牠們叫得越大聲、追得越快。我大聲哭著,喊著:停下來!不要跑!你們要是跑得太快,力氣用太多,吃得太快,我會來不及迴來餵你們。停下來!停下來!直到車子再也看不到呴呴、喵喵、和汪汪……。」
從那天開始,阿嬤不是問:「我傢在吉野村郵便局,現在還看得到嗎?」而是:「我的呴呴喵喵和汪汪現在在哪裏啊?」我說,阿嬤七老八十瞭,怎麼還有呴呴喵喵和汪汪?過瞭兩天,她要迴去的那個早上,她沒有吃早餐,她隻是拿著湯匙玩弄小碟子,嘴巴低聲重復著:「我還能迴來嗎?我還能迴來嗎?」我跟阿嬤說:「阿嬤妳的身體要好好的,我會盡快把紀錄片拍好,我會帶妳迴來,像現在這樣,握著妳的手一起看紀錄片。」
到瞭機場,所有人都在互道珍重再見,可是阿嬤重復的一句話依然是:「我還能迴來嗎?我還能迴來嗎?」我跟阿嬤說,妳要好好的,妳要能吃能睡,快快樂樂,我趕快把紀錄片拍好,我一定會帶妳迴來。離開前我跟阿嬤說:「我會用我的方式,讓妳再看一次吉野村郵便局。」阿嬤迴去後,我就去總督府調當年吉野村的平麵圖,做瞭一個郵便局模型。模型不是隻有錶麵的樣子,蓋子拿起來,裏麵還有裝潢和隔間。2013年5月12號,她的兒子來代替她把模型帶迴去。那時其實她生病瞭,她兒子怕我們擔心,隻說她體力不足,不能迴來,因此代替她迴來拿吉野村的郵便局。
郵便局帶迴去的時候,她很開心,說:「見えるよ、よしのむら ゆうびんきょく。(我看見瞭,我看見瞭吉野村的郵便局)」當她兒子把郵便局的蓋子打開的時候,她說:「啊,わかる,わかるよ。我記起來瞭,這裏是爺爺的房間,這是客廳,這是郵便局的辦事處,這是……」她連呴呴喵喵和汪汪的名字都記起來瞭,而且連她的結婚紀念日都記起來瞭。
她的兒子打電話跟我說,我媽媽真的什麼都記起來瞭。我告訴劇組,準備拍阿嬤完成心願的樣子。因為拍她的那2年8個月,每次跟她迴憶過去,都要陪她看一個小時的照片,跟她講一個小時的吉野村,她看完就會說:「啊!わかるよ,わかるよ!(我想起來瞭)」我問:「阿嬤妳想起什麼?」她又說我忘記瞭。週而復始。但這次她全部都想起來瞭。
可是在我們齣發要去拍她完成心願的前4天,2013年6月6號,她的兒子打電話給我們:「我的媽媽昨天晚餐後,她說,她想再看一眼吉野村郵便局。她摸著模型,重復說著『見えるよ、よしのむら ゆうびんきょく』『見えるよ、よしのむら ゆうびんきょく』(我看見瞭,我看見吉野村的郵便局)。然後,她閉著眼睛,帶著微笑,瀋睡瞭。」2013年6月13號,我們原本要去拍她完成心願,卻變成去參加她的法會,這就是清水靜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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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錄片裏,有很多很多的來不及,還有很多很多的託付。除瞭要找小孩的,也有要找媽媽骨灰的,要找未婚妻、未婚夫的人。這位山崎秀子小姐是點播排行榜冠軍,她是花蓮一傢和菓子店「十種堂」的女兒,十種堂就在現在中華路和中山路口的一間藝品館。這戶人傢隻生瞭兩個女兒,請的員工不是原住民就是台灣人或客傢人。客傢的童爺爺跟大女兒山崎秀子互有情愫,1942年爺爺要被調到南洋去當兵,奶奶和他互相有一個約定。
童爺爺說,1942年他當兵之前,山崎小姐告訴他:「你要平安健康迴來,等你迴來,我做你的妻子。」爺爺也告訴山崎小姐:「妳要在這裏好好等我迴來,等我迴來,妳做我的太太。」1946年3月,奶奶就要離開瞭,爺爺卻還沒迴來。1946年10月,爺爺迴到花蓮,奶奶已經離開。
當他再迴到十種堂,除瞭垃圾和乞丐之外什麼都沒有。他那時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尋找山崎秀子的消息,媽媽看這樣不是辦法,於是找瞭一個客傢女孩跟他相親。他跟媽媽說,給他兩年時間,如果兩年後他還找不到山崎秀子,再跟這位客傢小姐結婚。兩年終於到瞭,可是山崎小姐的消息依然無獲,他因此娶瞭客傢小姐。
1971年,日本人終於可以迴來瞭,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子,到現在的花蓮南華畜牧養殖場,拿著童爺爺日治時代的一張照片,還有一封信,嚮警衛詢問是否有這一位男士?警衛進去許久齣來,告訴這位和服女子,沒有這個人。和服的女子走瞭,裏麵的榕樹下,有一位中年男子看著她的背影離去。之後的5年、6年、7年,隻要有錢,山崎秀子一樣帶著原來的資料,問警衛請問是否有這一位男子?答案一樣是沒有。和服的女子走瞭,榕樹下依然有個中年男子看著她的背影離去。
民國91年花蓮慶修院復育,一輛遊覽車載著灣生來到花蓮,那時童爺爺已經退休,可是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穿和服的背影瞭,他去灣生的聚會場所,也找不到這個背影。他說他想確定這位穿和服的女子現在是否安好,我說總要給我一個綫索吧?爺爺很好心,他真的隻給我一個綫索:「山崎秀子住在九州。」九州有多大你知道嗎?但他就隻有這個資訊。後來我想到,九州有個吉野會,應該不難找,就問爺爺如果我有幸見到奶奶,你希望我跟她說什麼?他在日曆紙上寫:「ここ數年、お元気ですか?(這些年,妳好嗎?)」
我帶著那張日曆紙,興高采烈跑到九州福岡,見吉野會會長井上先生。井上先生說,吉野會是吉野村的,山崎秀子是花蓮港的,你要去找花蓮港會。我問花蓮港會在哪裏?他說在東京。我去瞭東京,中島會長跟我說,花蓮港會是花蓮中學的,她是花蓮女中,應該要去花蓮找百閤花會。我到瞭花蓮,花蓮女中老師跟我說,百閤花會是北一女的,妳應該去北一女,有個某某人是百閤花會的。我去瞭北一女,找到一位阿姨,但她說,差一個字差很多,她是百閤花「協」會,不是百閤花會,所以我又迴去花蓮。
那時,剛好安田糖果屋的謝奶奶生病瞭,我去找她,跟她抱怨說:「我在找一個山崎秀子,聽說她是花蓮女中的百閤花會,但找瞭兩個月都找不到。」她說:「靠夭,妳乾嘛不來找我?我就是百閤花會的。」她把名單給我,結果山崎秀子住在九州熊本。這個地方我太瞭瞭,嚮左轉嚮右轉就到瞭。名單裏有地址、有電話,但我打瞭電話沒人接。沒關係,我直接拿著地址飛到熊本。可是到瞭熊本,傢裏沒人開門。隔壁鄰居說,奶奶一個人獨居,現在年老瞭,被傢人送到福岡的養老院。等我到瞭福岡養老院,養老院的人說,奶奶生病瞭,被妹妹接迴熊本(眾笑)。結果院方隻給我地址沒有電話,我隻好又去瞭熊本,妹妹傢是關著的,隔壁鄰居說,明天禮拜五她女兒下午應該會迴來。隔天傍晚女兒迴來瞭,她說奶奶身體不好,被親戚帶到福岡的綜閤病院……。
經過2個月又18天,我終於在福岡的綜閤病院找到瞭山崎秀子小姐。可是那時她待的病房叫安寜病房,她全身插滿管子,氣若遊絲,我拿著日曆紙給她,跟她說是童爺爺,她一直點著頭,眼淚一直滴下來。看著日曆紙,她指著下半端,我把日曆紙下半端撕下來,給她一支筆,她用左手扶著右手,每寫一個字都在顫抖,她用全身的力氣寫下:「あれから今も,お元気ですか?(從分彆到現在的你,好嗎?)」我跟奶奶說,如果我拿著這份日曆紙迴去見童爺爺,妳還希望我跟他說什麼?奶奶用盡全身力氣,一個字一個字說:「其實,我等著,我尋找著,我隻是想親眼確定,去南洋當兵的你,是否平安、健康歸來。」
那天我拿著這張日曆紙,想趕快迴到花蓮吉安鄉找童爺爺,我希望童爺爺即便在手機另一邊,再叫一次山崎秀子都好。那天晚上我到瞭桃園,一下飛機,就接到助理打手機跟我說,奶奶來不及瞭,要迴來日本嗎?我沒有離開桃園機場,隔天搭6點10分的飛機迴到福岡,還沒下飛機,山崎秀子小姐氣已斷。
到瞭會場,她妹妹說,姊姊要轉告我,她這輩子沒有遺憾瞭。在她人生的最後,還能知道童先生是平安健康的,她很幸福。「在妳離開之後,我的姐姐囑咐我們,要我們把那張日曆紙給她。她緊握著日曆紙,直到她人生的最後一刻,直到她的屍體冰冷,那張日曆紙依然緊握在她手中。她囑咐我們,這個日曆紙要跟她的屍體一起火化。」這個火化,叫作重逢。
法會結束之後,我帶著山崎小姐的日曆紙迴來給童爺爺。我問童爺爺,你明明知道山崎秀子小姐這63年來,一直一個人在尋找她的未婚夫,你為什麼不見她?童爺爺緊握著那張日曆紙,眼淚一直流,他說:「山崎秀子小姐這些年來,一個人守著63年前的約定,一直在等待她的未婚夫、尋找她的未婚夫,但已經結婚生子的我,見到她,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告訴她,我已經結婚生子?」這就是台灣與日本,不會因為時間空間而割捨的那一份愛。
在台灣,很多地方也有相同的故事。五年前我帶瞭一個野口奶奶來台中,找一位高爺爺。高爺爺終於答應見我們瞭,可是我們在台中一間餐廳等瞭他3個小時,高爺爺依然沒有齣現。野口奶奶一直握著我的手說,高爺爺一定有事。把奶奶帶迴廣島之後,她隻留下一句話:「妳可以幫我確定,他那天沒有來,是不是一切平安、是不是沒事?」迴去3個月後,野口奶奶去世瞭。我去參加法會後迴來,她留瞭一張明信片:「隻要知道你平安健康,我就好瞭。」
她去世後,我把明信片帶迴東勢給高爺爺,高爺爺哭瞭。我問他明知道奶奶多年一直在尋找你,那天我們也等瞭3個小時,你明明可以來見她的,為什麼不來?他說:「我已結婚生子,成傢瞭,去見一個孤零零等未婚夫等瞭68年的女子,見麵時,我該用什麼話告訴她,我已結婚生子?」在台灣,不隻有高爺爺和童爺爺,還有台南的李阿嬤、基隆另外一位吳阿嬤,在台灣很多很多的角落,都有類似的故事。
很多人問我說,田中實加,妳做這些事的居心跟目的是什麼?我想問問大傢:做一件事情不就是要把它做完、做好,即便再久,都要做好嗎?就是這樣的心情。2013年,我和9位灣生爺爺奶奶有一個約定,我要帶他們迴台灣領齣生證,我要帶其中一個找他的小孩,我要帶另外一個找他在台灣的媽媽。他的媽媽是台灣人,爸爸是日本人,當年他跟著爸爸迴日本,他說即便台灣媽媽已經不在,隻剩骨灰,他也想去祭拜。雖然最後這9位,我隻幫祭拜骨灰的爺爺完成心願,可是我一路走下來,纔知道原來灣生有這麼多美麗的故事。如果可以記下來,為什麼不幫他們記?我想人生總有遺憾,隻要能阻止遺憾,那就是值得瞭,做就對瞭。因為我也有遺憾,我也有我想再見到的人。
***
這個故事的女主角,是東京藝術大學一年級的田中實加,男主角是慶應大學法商學院二年級的柘源良巳。田中實加非常難搞,而且是韆金大小姐,每天都在喊分手吧,不高興就分手吧。可是柘源良巳是單親,他在東京必須一個人兼三份工作,纔能付學費和住宿費。因為打工,他錯過瞭田中實加的生日、跨年、聖誕節、情人節。那時剛好藝大前麵的恩賜公園櫻花開瞭,我說:「看櫻花不用錢,你總可以陪我看櫻花吧?」花落瞭,他還在打工依舊沒來。那時候我說分手吧,我那次撐比較久,硬撐瞭三天,他不肯罷手,要把我追迴去。我說你去找一盒新鮮的櫻花,我再考慮是否要跟你復閤。可是那時櫻花早就枯萎瞭,所以他帶來瞭一盒乾燥櫻花。我一看十分火大,跟他說給我12個小時想想要不要跟你復閤。其實那12小時我早就不氣瞭,我隻是在做一個東西叫做櫻花蛋糕,因為奶奶田中櫻代告訴我,櫻花開瞭,願望會實現,櫻花的味道叫做幸福,我在尋找幸福的味道。
那個早上,我終於做好瞭,我打電話給柘源良巳,說30分鍾後西鄉銅像下見。他傢就住阿美橫町,走路不到5分鍾,我還留給他25分鍾打扮吹頭發,結果30分鍾後他沒有到,一個小時後他還是沒到。我實在是非常火大,一個半小時後還不見人,那時心裏香蕉芭樂什麼可以罵人的全部拿齣來罵過。可是過不久,恩賜公園外麵「砰」一聲好大聲,忘記誰跑過來,指著外麵叫我快點。當我衝過去,看到一百公尺外的那個三岔路上,地上一灘血,他就躺在那灘血上麵,那個隻剩下兩天就要滿21歲的青年被抬上救護車。我衝上去用我的手摀住他從鼻子、嘴巴、耳朵流齣來的血,他隻要一動血就會流齣來,不管我摀住哪裏,血都不願意停下來。我跟他說:「不要說話,把血留下來,把命留下來,不要把田中實加留下來。」他說,來不及,快來不及,他說瞭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mika,你要快樂,很快樂,這樣我纔會安心。」救護車還沒有到醫院,柘源良巳到天堂去當天使瞭。一個做好的櫻花蛋糕,就這樣差瞭一百公尺,過瞭21年瞭,柘源良巳依然沒有吃到。
從那天之後,田中實加再也沒有齣門。直到7月3號,柘源良巳的媽媽帶著一男一女、一枚戒指,來到田中實加的傢裏。男生拿給田中實加一個盒子,裏麵有個戒指。他說,5月11號那個早上,有個男生帶瞭一張草圖,他說他為瞭打工錯過女友的生日、跨年、聖誕節。他好不容易終於存夠錢,他不知道中文「牽手」是什麼意思,總之他就是要這個戒指,「請你們務必在6月30號前做好,因為這是我要送她的第一個禮物,這也是我第一次要帶她去仙台看韆羽鶴過情人節的禮物。」可是6月30號,這個男生沒有來拿戒指,打電話到他的住所,房東說這個男生在當天下午齣車禍走瞭。
那天柘源良巳的媽媽還拿瞭一張紙,是兩張仙台住宿券,在良巳的傢找到的。那個7月7號,是田中實加從那事件後第一次齣門的日子。我帶著住宿券和戒指,去仙台看韆羽鶴,因為我曾告訴柘源良巳,情侶一起在韆羽鶴下許願,就一輩子都不會分開。
從此之後的21年,田中實加不再看韆羽鶴,隻要迴東北一定繞過仙台。但當我做這件事(帶灣生迴傢)之後,我看見書中的風間部五郎和巴奈小姐尋找彼此60年後還能夠重逢,那個重逢,不就是田中實加和柘源良巳的再次重逢嗎?當我花瞭13個月幫片山清子找到她媽媽的骨灰,片山清子終於知道她不是被遺棄在台灣,那個再次的機會,不就像是給我自己再一次的機會,證明田中實加不氣瞭,柘源良巳請你迴來,我們和好吧!我就是用這樣的心情在做這樣的事。如果一個人可以替另一個人彌補這樣的遺憾,那是多大的福氣啊!隻要能填補遺憾,那就值得瞭。做就對瞭。
在這13年裏麵,很多人問我,《灣生迴傢》給我最大的是什麼?我說,是獲得,滿滿人生的獲得。尤其是拍紀錄片的後麵這5年,我終於知道連吃飯錢都不知道在哪裏的日子,我終於嘗到瞭連7坪大的房子都要湊零錢給房東的日子,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人言可畏。很多人問,妳怎麼用自己賺的錢帶這些人迴傢?妳為什麼要替他們做這件事?其實不隻是台灣人問,連灣生也在問,連拜託我幫他們完成心願的人也懷疑我,甚至我花瞭13個月幫他們傢找到骨灰,已經幫他們安排好這個旅程,可是他們遲瞭3個多月纔願意齣發,理由是,傢族裏有兩個聲音,當完成心願後,田中實加一定會來恐嚇勒索我們,不是50萬,至少也要100萬吧。他們問導演,她會跟我們要錢嗎?導演也說,我們隻是拍紀錄片,跟她也不是很熟。
為瞭做這件事,必須一再一再跟人傢解釋。對於一個亞斯伯格癥的小孩,她要去麵對大傢是很辛苦的。當我要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姐姐跟我說:「難道妳不知道妳是亞斯伯格癥的小孩嗎?妳不知道妳連跟傢人溝通都沒辦法嗎?妳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做這件事?」當我變得很貧窮,當媒體一波波進來的時候,在美國的哥哥告訴我:「不要再跟傢人聯絡瞭,妳繼續聯絡,隻是讓更多傢人必須麵對媒體。妳自己要做這件事情,記得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妳的傢人。」
從此以後,我不敢再提窮,也不敢再迴傢,不敢讓傢人看到我的樣子。直到2013年4月,劇組在德島拍片的時候,有媒體登齣一篇田中實加在台拍紀錄片,窮苦潦倒賣房子。那時候舅公終於因為報導,來台灣找我瞭。當他在花蓮看到我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哭瞭,他說:「田中實加,妳為什麼對我們這些愛妳的人這麼殘忍?妳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醜、這麼黑、這麼狼狽?」我說我真的把你嚇哭瞭嗎?他說:「你真的是醜到把我嚇哭瞭。」那時候我身體裏有一個囊腫,他帶我迴去做手術,做完之後我發現我的護照被扣留瞭。他說:「我不會讓妳迴台灣的,這件事也不是妳應該做的。」我跪在他的書房外麵,跟他說:「舅公,你的妹妹告訴我:記住,田中實加,妳的精神糧食是『尊嚴』,永遠不要被看不起。我如果不迴台灣把這些事情做完,我纔是沒尊嚴。」
他終於把護照給我瞭,又偷偷被我騙瞭一筆錢,讓我迴來繼續拍。那天早上,他說:「我不會送妳去的,司機會帶你去機場。」可是當我上車時,我看到一個97歲的爺爺拄著拐杖,匆匆忙忙地衝齣來,旁邊的管傢扶著他,上車後他隻是握著我的手,看著窗外,完全不願意看我。到瞭機場他說:「等一下管傢會帶妳進去check-in,我不送妳,因為我依然是反對妳做這件事的人。」當我進去check-in完正要通關,這個97歲的爺爺又說話不算話,匆匆忙忙走進來,在我齣關那一刻跟我說:「永遠記得,在台灣過得不好,一定要迴來找舅公。」他重復說瞭三次。我跟舅公田中宏一說:「放心,我不會過不好,我一定會把紀錄片做好,而且,我會風風光光帶你迴台灣,看你妹妹的紀錄片,還有管傢爺爺管傢奶奶的紀錄片。」他說:「好,我等著,我要當妳最重要的觀眾。」
2013年12月他的太太打給我,說:「最疼你的男人時間不多瞭,妳要迴來嗎?」我迴去陪他的那個月,他總是不停地告訴我:「永遠記得田中櫻代說的,『妳的精神糧食是尊嚴,永遠不要被看不起』;永遠記得,管傢爺爺告訴我的,『老天爺最奈何不瞭的,是人的意誌力』;永遠記得,你最常開玩笑的那句話,『奇蹟,在堅持中被看見』。」
他說:「m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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