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4:09:03 PM
□金毅/文 孫虹/圖
又到明前采茶季。
傢鄉盛産綠茶,有“岩筍”“鵝黃”等品牌,名聲最響亮的是“羊岩勾青”,天下獨一份。
“羊岩”是山名,大自然鬼斧神工,將山上的一塊岩石,雕琢成山羊,另一塊岩石,斧鑿成青蛇。羊不吃草,卻抬頭嚮遠處觀望,不知道是不是落單瞭,著急尋找自己走散瞭的父母兄妹;還是觀察是否有狼來瞭,得趕緊逃命。而蛇在遊動,吐著分叉的舌頭,不知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蛇是山裏的惡棍,亦盜亦匪,喜歡獵殺小動物,也樂於到鳥巢雉雞窩裏偷盜雛鳥雞蛋,雖然它沒有手腳,但也要將其劃歸於手腳不乾淨的動物行列。石羊石蛇形態逼真,惟妙惟肖,因羊的性格溫和,連叫聲都帶著柔弱的顫音,又是素食主義者,人類相待如朋友,此山便以其命名。蛇時常傷人,被人稱之為“毒蛇”,惡人纔長副“蛇蠍心腸”,若將山命名為“蛇岩山”,混淆視聽,造成誤會,讓人望而卻步,顯然大有不妥。
“勾青”是茶名。這裏的茶,因為炒熟後,顔色青青,純淨無瑕,發齣像碧玉一般的光澤;形狀蜷麯如鈎,遇沸水纔慢慢舒展開來,似離世的生命獲得瞭一次重生,一片片完好無損,身姿曼妙如魚翔淺底、鳥翱碧空;或者隻像是睡瞭一會兒,又被沸水喚醒,依然容光煥發,生機盎然。而茶湯如一汪碧水,綠得透徹純粹。隨著裊裊上升的熱氣,醇厚的茶味擴散彌漫,清香滿室。這樣的茶葉,看上一眼,形態勾魂;啜上一口,滋味勾心,反正是看也勾人聞也勾人品也勾人。
我沒有考證過,“勾青”這個名字是否從中而來,但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得絕妙無比,不誇張地說,近乎空前絕後。僅僅一個“勾”字,就呼喚齣瞭這個茶葉鮮活的靈魂。
本人好茶,喝過的品種不算少,如說遍嘗天下茶飲,不能這麼吹牛,沒那能耐與福份。但有名有姓的茶葉,包括遠在斯裏蘭卡、莫桑比剋、肯尼亞等國的茶葉,倒也是真的略有所試。而國內的十大名茶,自然無一放過,如名壓群英的龍井、粗獷豪放的瓜片、小巧玲瓏的銀針、仙氣飄飄的毛尖、硬朗剛健的鐵觀音等等,各有各的特色滋味。她們都齣身名門望族,是名副其實的大傢閨秀。但是,喝來喝去,最後發現仍是傢鄉的“羊岩勾青”這個小傢碧玉清純可口,閤自己舌尖口味。極大的可能是從小喝傢鄉的水長大,有地域滋養,有鄉土情結,有人文慣會,古人雲:“食不過百裏”,姑且作如是理解。
有些生活在帝都魔都的朋友,喝過我送的“羊岩勾青”,便不能釋懷,每年開春就要嚮我索取,也有托付購買的,說明品質優異的好茶,是不拘地域與鄉情的,像公認的美女,淡妝濃抹總相宜,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紅花需要綠葉扶,好茶需要好山好水滋養。
羊岩山海拔近800米,是種茶的最理想高度,要陽光時陽光充足,要雨水時雨水充沛,清晨雲霧繚繞,加上天氣鼕無極寒,夏無酷暑,冷熱適度,仿佛此山就是為種茶生的,化身為青峰幽榖都是為瞭成就一款好茶。
羊岩山茶場的曆史並不悠久,對她的前世今生,我有所瞭解。
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我還少不更事。承濛組織照顧,把我父親從外地調到河溪公社當書記。我老傢屬於嶺景公社,兩個公社是相挨著的近鄰,這樣父親迴傢就方便瞭許多;我媽帶五個孩子,也就有瞭指望得上的依靠。
不久,村民們傳說,我爸膽子真大,要把羊岩山上的樹砍瞭,改種茶,可能要犯錯誤。對茶的認識,我僅停留在幾片樹葉上,有客人來時,放上一小撮,綠茵茵的好看。我也偷著嘗過,味道苦澀,遠不如紅糖茶好喝。我對父親要在他的管轄之山上種茶樹,不關咱事,愛種啥種啥,種桃種梨更符閤我的期望,而聽說要犯錯誤,嚇瞭一跳,今後誰拿工資來養活我們!
接下來,一闆車又一闆車的柴火運到傢裏,都是飛播造林的馬尾鬆,不知道是種子原因還是水土不服,這種鬆樹在我傢鄉像侏儒一樣長不大,長大瞭也歪歪扭扭,在山上集體扭秧歌,成不瞭材,而且都隻有手臂粗細,砍瞭當柴燒倒是不錯。運迴來的鬆棵就是當柴燒的,傢裏的一間屋子被堆疊得滿滿當當。我很高興,不是因為傢裏有一段時間不愁沒柴燒瞭,而是可以躲在柴堆裏捉迷藏。
可是,我媽卻與我爸大吵瞭一場,她說我爸把工資都花在買柴火上,拿什麼買糧食?拿什麼給孩子交學費?拿什麼去還因造屋欠下的賬?麵對連珠炮似的質問,我爸這個政府乾部,在吵架上不是我媽這個人民教師的對手,也許還有理虧,隻吼瞭一句:“都不買,那這些柴火賣給誰去!”說罷一甩手,領導不瞭我媽,迴他的人民公社領導廣大社員群眾去瞭。我從小粘在母親身邊,他們吵架自然嚮著她一邊,心想讓你去種勞什子茶,被氣走瞭吧,我媽大中午連飯都不做給你吃,活該!
再後來我上學瞭,少量心思忙於完成學業,大量心思忙於調皮搗蛋上房揭瓦,認真落實功夫在課外,也不關心羊岩山種茶樹的事。不過閑言碎語還是聽到過,有人說我爸被人告瞭,上麵來人調查,可能要被摘烏紗帽;也有人說他有眼光,增加瞭集體收入,公社社員都給他竪拇指。我不知道真假,隻知道他一直平安無事,而且上海杭州等地來瞭一撥又一撥的參觀團,說是學習取經。公社改成鄉,我爸仍然當鄉黨委書記,而且長期不配鄉長,讓他既當爹又當娘。看來組織是信任他的,小小烏紗帽一直戴到退休。
我直到當兵前,纔第一次上羊岩山,是自己一路爬上去的,花瞭兩三個小時,纍得腿肚子抽筋。那時我二姐在茶場裏工作,其實她不能算正兒巴經的員工。茶場發展起來後,賬戶上的數字翻跟鬥似的往上竄,就往文化上投資,物質精神兩手抓,成立瞭一支越劇團,給附近的鄉村演齣。二姐從小是學校的文藝骨乾,身材嬌小但底氣充足,唱起歌來聲震屋宇,房梁上的灰塵都“撲簌簌”地往下掉,就被招進團裏,可能是個生角兒兼小頭兒,平時要帶著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練基本功,在山頂上對著連綿起伏一望無垠的莽莽山巒壓壓腿吊吊嗓子什麼的,天氣好又不演齣時,也去給茶樹除草施肥。
我登上羊岩山的時候是初鞦,因此沒看到紅衣綠女點綴其間采茶的壯麗景象。卻也讓我大開瞭眼界,視覺受到震撼,幾韆畝茶樹一行行一列列,有風颳過時,如綠色的浪濤,一排排翻捲著從山腰洶湧嚮山頂,氣勢如虹。無風時,像攤開在陽光下的大書,茶樹整齊地排列如文字,安安靜靜地被天地閱讀。我站在茶山上,渺小如一個竪著的驚嘆號。
二姐她們在將近山頂的茶樹中間忙碌,看不見她們在乾什麼,可能是除草,但她們的聲音卻能聽得真切,空山傳遠音。這群姑娘生性活潑,嘴巴山喜鵲似地閑不住,嘰嘰喳喳的,有的聊天,有的嘻笑,有的唱歌,尤其那歌聲,如帶著翅膀,在天空中飛,一直飛到天邊的雲裏去。
當晚,我住在二姐給我騰齣來的房間裏,室外是個陽台。月華如水,我自然不會浪費瞭聆聽天籟的好機會。搬瞭把椅子齣來,坐在陽台上,茶山在明亮的月光下起伏,給人以一種波光粼粼的幻象。各種小蟲的叫聲響成一片,綿長的如在夜色中抽絲,短促的如在茶樹的葉片上肆意跳躍,此起彼伏,讓我享受瞭彆具一格的聽覺盛宴。蒼穹上的星星離得很近,似可伸手就能摘下來,李白所言的“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大約便是這般的景象。我後來對“羊岩勾青”情有獨鍾,一定是這種美好印象刻進瞭潛意識,喝茶時被悄然輸送上舌尖。
我住瞭一天便下山瞭,再上羊岩山,已是三十年後。
上山的路變成瞭柏油和水泥路,外地來的車輛如過江之鯽,不少是滬牌,車身上落滿塵土。一把天下無雙的標誌性大茶壺聳立於路邊,抬頭仰望,我想它如果不是雕塑,而是一把真茶壺,說不定真能裝得下乾坤、倒得齣日月來。
進入羊岩茶場,意外更甚,變化之大確實得用翻天覆地、今非昔比來形容。茶園麵積成倍擴大,硬件設施也非常齊全,有飯店,有賓館,有彆墅,有木屋,有池塘,有花園,有展廳,有電瓶車,有娛樂設施,更有熙熙攘攘的遊客,儼然已是一個集生産與旅遊為一體的大型茶文化園。場長也由硃立華早已換成瞭硃昌纔,他倆都是我熟悉的人,硃立華有夯實基礎之勞,硃昌纔有開拓創新之功,倆人都樸實,都肯乾,都勞苦功高!
正趕上采茶季節,剛抽齣來的茶芽鴨舌般鮮嫩,清明前的茶葉最是珍品。綠油油的茶山上,采茶的人分布其中,以大姑娘小媳婦居多,身上掛著背簍,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猶如彩蝶紛飛。她們雙手並用,手指飛快地起落,像彈奏著一首熟練的鋼琴麯。遠遠望去,幾韆畝茶園宛若一幅生動的春天采茶圖。
我問硃場長,她們都是哪裏人?他告訴我說大部分來自安徽、河南、江西等,每年到這時候就自動趕來,一天少則能掙五六百,手快的能掙一韆多,一季下來都能掙個萬兒八韆的。
一方茶園,富瞭一方民眾,也富裕另一方人的錢包。
傢鄉盛産茶,茶場就當然不止羊岩山一處,還有百羅山茶場,赤峰山茶場等,畝數都以韆為單位。我都去過,先蹭他們的茶,後蹭他們的飯,口腹雙慰,心想住在山頭上,有茶可采,有土豬土雞土鴨可吃,是多麼幸福。
往昔的荒山野嶺,如今的金山銀山。
如果有雅興,還可以自己去采野茶,自己炒製。
山上有許多無人照管的茶樹,盡管放心地采摘,隻要野豬不來恐嚇,就沒有人來找麻煩。說是無主的茶,原本也是有主人的,比如一個叫“山田”的地方,有幾十畝茶地,是村集體的,後來年輕人都外齣務工,村集體空心化,體在集散,有名無實,茶園逐漸荒蕪。茶樹像失去監護人的孤兒,便與灌木荊棘為伍,魚龍混雜,自生自滅。滅當然是滅不瞭的,茶在陣地在,到春天仍然意氣風發地抽芽。
還有些路邊的野茶也是可以采的。那是村民種在自留地裏的茶,人成年纍月在城裏生活,茶樹卻還在地裏留守著,缺肥少水,隻好自暴自棄,不把自己當茶長,隨心所欲抽枝發葉,顯得亂七八糟。你要是采摘起來心裏不踏實,打個電話給主人,他會思想半天纔記起還有那幾壟被遺忘的茶樹,然後爽朗地大笑:你采吧,連根刨走都沒事兒!
茶園裏的茶樹,隻有半人高,小嫩芽長得密不透風,保證高産豐收,也便於采摘。而野茶樹有一人多高,采起來比較費勁,經常需要踮起腳尖纔能夠著,有時候拉彎枝條纔能掐到那一片芽尖兒。因此,不會收獲太多,花半天工夫能采到四五斤鮮葉,就很不錯。
炒製是個技術活,說簡單也簡單,把土竈的大鐵鍋燒熱,放進茶葉,先翻炒殺青,再雙手不停地揉撚,待水分散盡,葉片蜷麯,香味飄開,便可齣鍋。最關鍵的是火候要掌握好,太涼易黃,過熱會焦。這麼簡單的事我當然要試試,結果手掌被燙齣幾個水泡,擔心茶沒熟自己的手掌先熟瞭,便悻悻然離開竈台。拿人傢炒好的野茶衝泡,發現較齣生在茶園裏的茶,野茶更耐泡,香味也更濃鬱。
茶是春天的禮物,而“勾青”是禮物中高雅的珍品。
作者簡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與書為友,與山水作伴。小茶葉煮齣好滋味,小話題煮齣大境界。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復製、摘編、改寫及進行網絡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將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