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016-06-29T14:56:45+08:00
早晨,我收到一張明信片,簡單幾句問候,在材質粗礪的紙頁刷開,形成深淺不一的毛邊。黑色墨水,字跡鮮明流麗,綫條是軟的,一點剛硬的意味都沒有。
久違的字體。我們沒有太多話可說瞭。
迴想起來,那些年少時光無非各種字跡疊閤在一起,組成軌道,遙遠的手寫字年代,不知不覺就送我們到更遙遠的地方。而你的字,已形成絕對的符號,標記稜綫分明的過往。
後來,我再不曾認得任何人寫字的形狀瞭。
你的部落格又發錶瞭新文章,這幾個月總是圖文並茂。有時地貌,有時雲朵,有時是你舉手投足,望著鏡頭。你暫居漁村,趁年節前無人島紫菜産季,隨居民坐船採收。那座無人島長滿野生紫菜,是百年前捕魚發現,成為村莊共同財産,現由寺廟管轄。一年採收兩次,每戶名額按男丁計,若祖上有功,則另行增加。到瞭島上,放槍計時,摘取多少各憑本事。
村民告訴你,經過海浪長時間拍打,紫菜纔生得好。若鼕天不夠冷,風勢不強,便難附著礁岩,迴暖,也會潰爛乾枯,於是採紫菜總在極冷的時節。野生紫菜經濟價值高,外地人來採收費昂貴,你已與村民建立交情,報鄰居戶口,一個人頭五百元。
你鬥笠雨鞋,初次上陣,雖手腳生疏,但年輕力壯,觀察熟練的村民如何行事,很快進入狀況。照片中,便是你親手摘採的紫菜,色澤潤溼,像黑色的花。
◆十年前 籃球場相遇
此刻你是如此踏實、閤群。我卻突兀地,想起十年前,我們在學校的籃球場相遇。
那所中部的教會學校,一切建物俱圍繞巨大的耶穌像構築,我不信耶穌,從未被祂拯救。天色被洗掉的夜晚,連神像的臉孔也變得暗淡。我總是不知道該措身何處,在一棟又一棟建物間遊魂般盪來晃去。
過大的校園像篩子,走著走著就掉齣縫隙。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球場。抱著藉來的籃球。我到的時候,隻有你一個人在場上,反覆投籃,動作持守、鎮靜。那真是奇怪的夜晚,我嚮來怕生,也許太寂寞瞭,主動跟你交談。
找話題。隨口問你想念什麼科係?
你高傲輕狂,一頭怪異鬈發蓋住半張臉龐,用冷淡的聲音迴答。
夜色是糊的。你也是糊的。但字句清楚。
十年後,再聽到這樣的答案,我將一點都不意外,甚至有些膩煩吧。身邊太多愛文學的人瞭,太多。我也已非常厭倦這樣的學科背景,禁抑於我對世界的想像。但十年前,我的手中就隻有這個願望,唯一看見自己的方法。
對站在球場邊緣的我,你答,中文係。
你大我一屆。在那座以理工科聞名的校園,這類答案總被視為異數,寥寥三字便說明所有。幾天後就要去文藝營瞭,問你怎麼不參加作文比賽?你投進一顆籃球,反問我:「看到葉子掉落,妳會想到什麼?」我愣在原地,你說那些比賽太矯情。
我緊抱籃球不說話。天空黑到瞭底像一片海洋。你騎上腳踏車離開,球場再度變得空曠。
幾天後在走廊遇到你,憑發型認齣你陌生的臉龐,而你並未認齣我。班級隻隔一層樓,我們便常在明亮的白晝擦肩而過,任人群剪去個性的稜角。你身量極高,太容易辨識,頂著那麼奇怪的鬈發,神情冷酷地走。
校園其實是沒有季節的。但那幅景象漸漸長成一個鮮明的缺口,掩蔽其他。沿走廊生長的樹葉群,一不小心就被光影割齣大片金黃。
◆關鍵點 改變誌願單
那時候,我已從文藝營迴來,開始參加一個又一個比賽,帶社團、編校刊。當時總以為多麼堂皇,我不免想你看見沒有?你會怎麼看我?我們僅有一次交集,是各班推選學生參加字音字型集訓。你坐在教室角落,不理會任何人,專心練字。我和同誌好友竊竊私語,他說你一臉「gay模gay樣」,基於一廂情願的異性戀仰慕心理,我大力反駁他。
鬧哄哄的青春情事不斷上演。在耶穌無光的瞳孔下,誰都在找信仰,我卻老想起那夜的球場。
於是第二年聖誕節,我寫瞭一張卡片,託人轉交。這舉動實在荒謬,那根本不是個會被放在心上的夜晚。幾天後,卻接到長長的迴信,字跡與外錶極不搭軋,無防備、多話。
後來纔知道,我無意挑中關鍵的時間點闖入你的世界。推甄在即,你原已屈從現實,改填商管,因為那張卡片,決定走真正想走的路。
你塗改誌願單,開始用部落格寫作。我們夜夜上網閱讀彼此,互相留言。那還是無名小站的全盛期,誰都有一個帳號,緊密相連。
白天,你轉上樓梯,拿信給我。我用上課時間偷偷迴你,「做私事」,過兩節再下樓。
◆戴麵具 總言不及義
有人吃東西,有人偷偷睡覺,有人傳紙條。座位後方那台冷氣總是過熱或忽然非常冷,像年輕的我們。大傢喜歡在風口站著,打鬧。罵老師。吃東西。打鬧。罵老師。繼續吃東西。形成短暫的群集。幾次你也走瞭進來,和我一起待在那裏。
我們都太習慣戴麵具麵對人群。你浮誇傲慢,我則用疏離,掩飾易碎的感情。於是當麵總言不及義,乾乾地說簡短的話,拿瞭信,其中一人先離去。
看不見臉瞭,拆信,一行一行。罵一切能罵的,恨一切能恨的,愛一切能愛的。給你的信裏,我比寫作更誠實。而你每封末尾均標註日期,我就這麼收下你的日記。
學測失利,你復埋首苦讀,半年後考取北部的中文係。收到限時專送,上麵黏十張郵票,你說,彆笑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寄信。
我們的通信路綫,由兩層樓擴張到兩座城市,換你陪我度過考生時光。我步你後路,作文分數重扣,可我缺乏你的意誌力,隨便挑瞭麵試過關的一間就讀。
一封又一封平信。限時。掛號。那座米色校園終究時移易轉,消散成模糊背影。我們在不同地方,各自追尋球場誇耀過的夢想。
是的,關於中文係的夢想。寫作的夢想。當時我並未認清自己所宣稱者是怎麼迴事,那麼久遠的後來纔明白,學科和寫作無關。寫作,與寫作本身,也無關。
我選擇繼續,而你沒有。
如果誠實迴想,我根本不記得初衷是什麼瞭。我鈍於風潮,鈍於路數,寫作的起始,不過十九歲末梢,對人生所有期待崩解退卻,背負重重傷口,隱身其中的一間房間。
大學最低潮的階段,那些獨居的房間,像雨地,像井。野草無際,終日潮溼陰暗。我漫無目的地說話,幾次連話語都沒有,隻是不斷哭泣。話筒那端,你非常安靜,等我說完。哭完。
耳際剩下你的聲音,世界退得很遠、很遠。
◆住離島 似一次齣走
畢業後,你到離島教國文。我透過網路旁觀你的生活:你住四閤院加蓋的小屋,咾咕石牆圍起成片芒草,偶有牛隻放養。鄉下人煙稀少,房捨四處散落,走幾步路,便是那座管理紫菜的大廟,廟前有塊不太熱鬧的市集。
再往前即抵達海。碼頭是觀光客前往小島的必經路綫,小島海天美如童話,但這片接駁的景色並不夢幻,沙灘覆蓋大片珊瑚枯骨,混雜海草、拖鞋、碎玻璃,天氣好,村民也下去戲水。
海邊有座懸崖,佈滿仙人掌、天人菊,崖頂砌瞭木造涼亭。無課,你便窩在涼亭看書,看海,重新寫作。
這很像你會做的決定。你憤世嫉俗,卻也受製人世包袱。你高學曆,辯纔無礙,覓一教職並不太難,而你選擇畢業之初到離島教書,暫時脫開體製,彷彿一次齣走。
可你究竟怎麼想的,我無從得知瞭。
你兼課的小學全校僅有六個班級,哪個機伶的孩子被選為班長,往往一當六年。在島上,你的學識沒有太多用途,但那些學生個個黝黑活潑,帶你遊泳、看菜宅、採貝,告訴你哪一攤仙人掌冰最好,飯時不請自來送上現撈海味。你也學會親善地融入人群,到村民傢中小坐,挑珠螺,學鄉音濃重的台語。
且那座小學有寬廣球場,讓你保持運動習慣。深夜無夢,你用高中養成的動作,獨自投籃。枕著離島的清淨天空,沉澱台灣的種種人事,與情感。
老屋過去,還是老屋,海的下一波仍是海。這樣的時刻,你或許會想起,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
◆轉過頭 陡然的領悟
寫信慣瞭,那是第一次單獨碰頭。因許久未見,忘卻舊有的框限,那天我們非常自在。飯後你提議去看電影。燈光盡滅,眼前猶有愛恨,我忽然察覺這樣的暗度,像極那年的球場。
轉過頭,你正專心看著螢屏。唯一的布幕照亮你的輪廓,是過瞭這麼多年纔看清,熟悉的邊角從未改變。
我不曉得自己臉上是否也有相同反光,演著演著多少像夢。但再沒有比這更深黑的地方瞭。簡直像則遲來的預言,宛如這一天已準備許久,從十幾歲的洞口緩慢起頭,越過忍不住的青春,把此後疊加覆蓋上去的樣樣抽走。
我終於理解那些漫長隱微的往日。當光影打亮我們,讓黑暗無所遁逃,我陡然領悟。太遲瞭。
那夜我翻箱倒櫃,重讀成疊舊信,纔發覺是一封又一封情書,隻是用各種姿態僞裝成信件──準考證影本(你希望我們如何祝福彼此的人生?)、發票(「生日快樂」,你嚮來把慎重藏在隨興裏)、拆平當信紙的信封(貼郵票處畫鬈發自嘲)。在那些完美的筆跡裏,我們耗費瞭什麼?錯失什麼?
一個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寫信的人呢?寫給誰?為什麼要寫?又為什麼不再寫?
想來最初,無非希望透過寫字,保留一點幻想。在那些字裏行間,說些其他人不聽的話吧,尋求可能的理解吧。然後留下荒唐紙頁,甘心成年。
不想是同樣方式,最終驗證瞭失去。
語言帶來理解,也帶來謊言。你我何其擅長運用文字,可以為它獻身,也會失手賤賣靈魂。
那段時間,和你講完電話,我常自顧自發齣「碰」的聲音,模擬墜落。
你迅速開展新戀情,我不再撥號。你再度故作狂傲,配上身高、氣質,最初在球場相遇的樣子。剛剛好。
◆終明白 心中的葉子
傍晚,你又寫瞭一篇文章,描述下午隨學生傢的漁船齣海捕撈丁香。你在屋捨後院的空地曬一簍簍魚,四周芒草隨風起伏。我不諳海事,看到照片,替你擔心魚乾未成,已被吹散到芒草田裏。到夏天,村莊會有熱鬧的丁香魚季,彼時艷陽高照,你的膚色將更為健康。
在你重啓的文字世界裏,我學會做一名沉默的讀者,從不留言,但我總看著一張張照片的風勢,期待盛夏到來──你在台灣受過的挫摺,被熾烈的陽光徹底曬乾。那時候,你會更像個離島的教師,不再受睏於青春的渴念與斷裂。
我就這麼看著你的部落格,想像關於你的海事,直到入夜。可能還有其他零碎片段,無關寫字:你錄歌給我,〈純真〉,在關係最渾沌也最明確的時期。你的歌聲和外型天差地遠,清純一如高中少年。當時我也求你唱〈天文特徵〉,然而那種撕裂的歌聲太神經質,你畢竟是世故而害羞的人。或者,剛上大學去找你,長長的光復路,你無照駕駛,載我穿梭車陣,我在後座暗自憂慮,希望你更謹慎照顧自己……
有些事則記不清楚瞭。在你開始新戀情的前夕,我寫信給你。我說,我始終沒有正麵迴答過那個問題,現在我明白瞭。我是愚鈍之人,看到葉子飄落的軌跡,什麼都不會想到,但我會想到你,因為你就是我心裏的那片葉子。
此刻你在海邊小村熟睡。昨夜的紫菜尚未吃完,屋外的海味夾雜淡淡芒草田,正為你醞釀一段美好情節。而我,許久不曾夢見你瞭。最後一迴關於你的夢,是我坐在球場旁,試著寫信,用牛皮紙書寫一行行你口中「稱不上好看或難看的字」,字體卻忽大忽小、忽正忽斜,如何都寫不好。
我握筆苦惱著,你在罰球綫投籃,一遍一遍,帶著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神情,彷彿從未遇見我一般。
十年前後。青春塑造我們,考驗我們。
(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