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3/2022, 7:36:28 PM
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捲(以下簡稱《清》捲)是一件意蘊深厚的風俗畫長捲,錶現瞭北宋開封城的繁榮興旺,這僅僅是該圖的錶麵現象,在它的背後,深藏著不為人知的種種玄機。
一、不同尋常的觀察視角
畫傢以不同尋常的觀察視角,描繪瞭一係列交通險情和社會弊病,這超齣瞭具有欣賞功能的創作常規,顯然,畫傢是有所用心的,要根據宋代的曆史文化背景和文獻材料,深入探索《清》捲裏麵深藏的曆史內涵,依次解開深藏在圖像中的層層密碼,客觀理解圖像所記述的真事實情。
1 瘋狂的驚馬
驚馬闖進郊市給全捲定下瞭焦慮的音符。捲首,在清明節踏青迴城的一乾人中的一匹白色官馬(前半身因殘破而缺失)受到驚嚇狂奔瞭起來,在白馬的前方是一頭受到驚嚇的黑驢,兩個馬夫在追趕,周圍的人頓時驚慌起來,一老翁急忙招呼在路邊玩耍的孩子迴傢,另一持杖老者側身而逃,坐在店鋪裏的食客聞聲而望,給節日伊始的圖捲平添瞭一陣緊張的氣氛,這僅僅是汴京險境的一個鋪墊,預示著後麵還將會發生更大的險情。
2 虛設的望火樓
北宋時期東京120個坊絕大多數建築都是磚木結構,一直延伸到外城,每坊均設有一座望火樓。北宋經曆瞭40多次特大火災,傷亡者不可計數,消防是朝野最嚴峻的社會問題。圖中的城郊繪有一磚台,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裏對此有所記述,東京“又於高處磚砌望火樓,樓上有人卓望”。這是一座建在外城的望火樓,按當時規定:“下有官屋數間,駐屯軍兵五百餘人,及有救火傢事……開封府各領軍汲水撲滅,不勞百姓。”這支專業的滅火隊伍,被稱為“潛火兵”。他們駐紮在望火樓下,實行軍事化管理。遺憾的是,畫中的望火樓已擺上供休閑用的桌凳,樓上無一人守望,望火樓下兩排兵營式的平房已被改作飯館,北宋末的消防係統已頹敗至此。
3 驚悚的船橋險情
在北宋汴京的清明節,人們喜歡到河上觀賞春水和遊魚,在《清》捲的拱橋兩側有一大批觀賞的人群,可眼下的情景著實讓他們大吃一驚:迎麵而來的大客船上的桅杆即將撞上拱橋!這起嚴重險情的責任者是幾個縴夫,他們本應該在離拱橋一定距離時停止拉縴並招呼船工放下桅杆,他們卻一直埋頭拉縴到拱橋底下。拱橋上下的行人發現瞭險情,大聲呼救,已進入橋洞下的縴夫們聞聲鬆開瞭縴繩,船工們隨著鬆開的縴繩立即放下桅杆,船頂上的一個船夫奮力用長杆頂住拱橋橫梁,使船無法靠近拱橋,船與橋的安全全係之於此。橋上和岸邊百姓們都捏著一把汗,橋上有人為防船工落水,拋齣繩索……
在橋上還上演瞭另一場鬧劇,坐轎的文官與騎馬的武官互不相讓,轎夫與馬弁各仗其勢,爭吵不休。拱橋上的儀軌已亂,給本已緊張的拱橋上下增添瞭更多的險情,齣現立體交叉性的矛盾,形成瞭《清》捲的矛盾高潮。
4 嚴峻的商賈屯糧問題
畫中繪有11條專事運輸糧食的漕船,成為全捲的欣賞熱點之一。欣賞者都會被其嚴謹的繪畫技藝與真實的生活氣息所感染,而忽略在它們背後深藏著的嚴重的社會危機。北宋初年,太祖限價售糧,據《長編》捲十三載,“商賈聞之,以其不獲利,無敢載至京師者”。太宗控製瞭南方後,更是力圖通過漕運和倉儲來掌控糧價。為瞭抵禦荒年和逼退商賈的勢力,北宋曆朝均注重在汴河沿岸營建官倉,至神宗熙寜二年(1069),國糧可達九年之儲。畫中繪有兩處裝卸工卸船的場景,船主們指揮著雇工隊伍卸糧,糧食被裝卸工轉運到深巷的私倉裏,這是開春後首批抵京的漕糧,以供青黃不接之需。要注意到:畫中所有的糧船沒有一條是官船,也沒有一個督糧官到場監運,這意味著朝政丟失瞭國糧的儲運機會,真實地再現瞭當時的景況,訴說著潛在的官糧危機。
5 懶惰的遞鋪官兵
畫傢在城門外畫有高等級的驛站,一座木橋與院門相連,門前坐臥著9個兵卒,還有兩隻公文箱,顯然這是一隊公差,像是在這裏待命多時。院子裏躺臥著的一匹吃飽的白馬,在等待馬的主人,真實地錶現瞭徽宗朝拖遝低效的吏治局麵。
6 嚴酷的黨爭事件
1102年,徽宗改元崇寜,罷黜舊黨,次年,蔡京下令焚毀蘇軾、黃庭堅等舊黨人的墨跡文集,嚴禁生徒習讀、藏傢寶之,蘇軾、黃庭堅等舊黨人的翰墨被焚燒殆盡。在畫中的兩處,車夫們將被廢黜的舊黨書寫的大字屏風當作苫布,包裹著舊黨人的其他書籍文字被裝上串車,奉主人之命推到郊外銷毀。張擇端生動地捕捉到這個細節,反映瞭當時新舊黨爭的殘酷和對文化藝術的破壞。
7 撤防的城門
洞開的城門靜靜地等待著亡國之日。《清》捲城門沒有建甕城,無法構成防禦體係,夯土壘成的城牆,四處塌陷,上麵也沒有任何城防工事,連射箭的城垛也沒有。城門前後、城樓上下竟然沒有一兵一卒把守,北宋的門禁製度已經徹底渙散瞭。有意味的是,有幾頭域外的駱駝貫穿門洞,門洞口露齣一個鬍人模樣的馭手。這些都真實地反映瞭徽宗朝初期已日漸衰敗的軍事實力和日趨淡漠的防範意識。
8 沉重的商稅
城門內頭一傢是稅務所,門口有四個車夫運來一批裝著紡織品的麻包。一個車夫進屋嚮稅務官報稅,稅務官欲齣具文字,門外的稅務官指著麻包說齣瞭一個官傢想要的數字。一定是過高的稅額引起車夫們的不滿,一個車夫嚮他遞交瞭一份貨單進行解釋,另一個車夫急得大聲嚷瞭起來。可見,北宋的冗稅製度已經激發瞭官民之間的對立情緒。
9 泛濫的酒患
畫中的“正店”是政府授權釀造美酒的酒店。這傢“正店”右側臨街的屋子是供應軍酒的地方,鋪裏有三個禦林軍士卒,他們奉命前來“正店”武力押送軍酒,北宋軍人介入販運和買賣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在臨行前例行檢查武器,正中一位戴著護腕的漢子正在拉滿弓試弦,他大概剛飲完瞭酒,渾身爆發齣力量;左側一位正在係護腰,右側一位在纏護腕。如果說畫中還有幾個肯賣力氣的兵,恐怕隻有這幾個饞酒的弓箭手瞭。
這些本應該在城門口崗位上齣現的軍卒卻精神抖擻地現身在酒鋪裏,與驛站門口懶散的走卒、屋裏貪睡的官員以及被“撤銷”的望火樓形成瞭鮮明的對比,絕妙的諷刺手法體現齣畫傢對宋軍弊病的批判精神。
10 嚴重侵解的商鋪
畫中街道兩邊大量齣現屋簷前加建的雨搭以及從平房伸展齣來的遮陽棚和擋雨棚等輔助性建築,或開設買賣,或擺攤設擔,經過數次“得寸進尺”,構成瞭北宋幾朝都無法解決的“侵街”現象,造成交通擁擠、消防通道堵塞的痼疾,且愈演愈烈。商鋪甚至雲集到橋麵上,堵塞橋麵通行,造成險象環生的局麵。城門口亦擁堵不堪,無人管理,這些都是城市管理失控造成的。
11 鮮明的貧富差異
張擇端在錶現繁華的商貿活動的同時,也揭示齣汴京城極大的貧富差異。他在“遊學京師”期間,想必生活在社會底層,熟悉並同情百姓的各種勞動生活。畫傢最關注的是苦力們艱辛勞作的場麵,寄予瞭一定的同情。畫傢十分注重錶現貧富對比,將睏頓的貧民齣行和歡快的踏青貴族放在一起進行對比,縴夫與那些在酒樓裏聚餐的雅士、坐在車裏的富翁和騎馬的官宦人傢形成瞭鮮明的對比。有錢的財東可當街殺死稀有的黃羊,僅僅是為瞭祈禱路神保佑齣行的友人,喝酒喝齣病的富翁與飢餓難耐的窮人也形成瞭強烈的反差。
二、不同前朝的政治環境
建中靖國元年(1101),宋徽宗登基伊始本要器重舊黨,而屬於新黨的起居郎鄧洵武離間瞭徽宗與舊黨的關係,使徽宗決定於次年改元崇寜,錶達他轉而罷黜舊黨、崇尚熙寜新法的意願。徽宗在崇寜年間(1102-1106)基本上奠定瞭他的統治方略,如任用蔡京為相,靡費國庫,坐享天下。當時與創作《清》捲相關的政治背景包括兩個方麵,其一是北宋較為開放的諫言環境,畫中所錶現的社會問題與北宋朝官的諫言以及皇帝詔令的內容基本形成瞭對應關係;其二是北宋後期的諫言流行著諷刺和黑色幽默的錶達形式,對《清》捲的藝術構思帶來瞭一定的影響。
1 北宋台諫製度的確立
北宋朝政從立國之始對諫者采取比較寬容的態度,這來自於“文德緻治”的國策。960年,後周歸德軍節度使趙匡胤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獲得帝位,是為宋太祖;962年,他又以“杯酒釋兵權”建立中央集權製。宋太祖的兩次不流血的政治成功,更加堅定瞭他“儒傢教化”“重文抑武”“以文製武”“文德緻治”的治國理念。後世諸帝對周邊少數民族鐵騎的襲擾大多采取懷柔和贖買的策略,這在客觀上創造瞭一個“與民休息”的暫穩狀態,社會經濟特彆是商業貿易得到持續性的發展。宋太祖詔令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他繼承唐朝台、殿、察三院製度,建立和完善瞭台諫製度和科舉製度,禦史和諫官各自為政,禦史彈劾百官,諫官諫言皇帝,在規諫皇帝、監察執行、參與朝政等方麵起到瞭一定的作用,激勵瞭後世諸朝文人不斷上書諫言。尤其是在徽宗朝,文人士大夫尤其關注社稷前程。徽宗一登基就明詔天下:“……朕方開讜正之路,消壅蔽之風,其於鯁論嘉謀,惟恐不聞,而行之惟恐不及。其言可用,朕則有賞;言而失中,朕不加罪……”(《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捲第一百二十三)徽宗在執政之初,尚能納言,但始露偏信一方之虞,往後則逾甚。
2 北宋諫言內容
自宋真宗起,北宋政治開始偏離瞭正常軌道,宗教也從佛道並重漸漸蛻變為尊崇妖道,以此作為拯國之術,社會管理失控,民沸四起,軍心渙散。北宋朝官在中後期的諫言主要來自兩個方麵:中期主要是圍繞著當時的變法與反變法鋪開的;晚期主要是集中於徽宗的靡費與失政展開的,如采運花石綱、重建延福宮、新建艮嶽等,這些已經超越瞭社會承受能力。有意味的是,朝臣們上訴的一些社會問題,有許多可在《清》捲裏找到,如城市防衛問題、商賈侵街問題、船橋安全等,這些問題,前朝不但沒有解決,而且到瞭徽宗朝更加惡化。張擇端作為宮廷畫傢,多少會知道一些朝中往年以來朝臣上奏而未解決的問題,從圖中所呈現齣的一係列社會問題與朝臣奏文的一緻性來看,畫傢關注朝政和社會是相當準確和深刻的。
3 諫言手段
北宋的諫言越往後越激烈,不僅有朝官諫上,而且還有雜劇傢、畫傢等藝術傢參與諫言,這就齣現瞭從書麵諫言的形式擴展到以文學藝術的形式進諫,即從“文諫”擴展為“畫諫”“藝諫”和“詩諫”等藝術形式,其中最大的藝術特性就是增加瞭諷刺的藝術手段。
神宗朝首開“文諫”與“畫諫”相結閤之法。如屬於舊黨的安上門監守、光州司法參軍鄭俠差遣畫工李榮作《流民圖》,奏報給宋神宗,以此來證明王安石變法之弊,要求廢止新法。
北宋末,有百姓以上演雜劇的形式當麵諷諫徽宗及其寵臣們的“德政”,如錶現三教的雜劇中有諷詞曰:“死者人所不免,惟窮民無所歸,則擇空隙地為漏澤園,無以殮則與之棺,使之埋葬,春鞦享祀,恩及泉壤,其於死也如此……隻是百姓一般受無量苦。”深刻、辛辣地諷刺瞭徽宗所標榜的汴京安濟坊等養老院裏的種種慘狀。徽宗朝開始齣現通貨膨脹,蔡京鑄“當十錢”。藝人們為徽宗上演瞭雜劇《當十錢》,一顧客喝瞭小販的一碗豆漿,付瞭一枚“當十錢”,小販找不齣零錢,引得滿堂哄笑,迫使徽宗罷鑄“當十錢”。
徽宗周圍的文人中,也屢屢寫齣具有諷刺意味的詩文,即“詩諫”。如太學生鄧肅呈詩《花石綱詩十一章並序》,諷諫徽宗收羅花石綱建艮嶽。
由此,《清》捲中的諷諫因素絕不是孤立的,張擇端以造型語言諷刺瞭貪飲、懶惰的官軍和文官武將爭道的醜態等,深受當時戲劇和文學通行的創作風氣影響。可以說,“麯諫”比“直諫”更深刻、更具有內力,“藝諫”比“文諫”更生動、更具有感染力。
遺憾的是,徽宗注重繪畫“粉飾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觀眾目,協和氣焉”(《宣和畫譜》捲十五)的政治功用,而《清》捲的筆墨基調缺乏明亮感,畫中沒有任何祥瑞之物或吉祥寓意,他並不喜歡這幅畫捲,隨後就賞賜給瞭外戚。
張擇端深懷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揭示齣北宋將要滅亡的種種徵候。“徽宗朝”的政治、軍事和外交走進瞭絕地,同時也是北宋的社會矛盾進入到最尖銳的曆史時期,官民之間、官官之間的矛盾達到瞭屢屢爆發的境地;與此相反的是,正是在這個時期北宋的手工業經濟、商業經濟和文化藝術達到瞭發展的巔峰,北宋開明的文治與黑暗的苛政並存,造成瞭社會政治發展的極不平衡。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外部勢力很容易摧毀它的政治統治。《清》捲作者張擇端嚮徽宗訴說瞭內心無限的隱憂。
來源/中國美術報
責編/軒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