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016-05-25T15:27:43+08:00
97年前的五月四日,一場撲天蓋地的運動,對中國造成巨大影響,時至今日仍餘波盪漾,不過「五四精神」卻逐漸被人所遺忘。「五四」到底乾卿底事?且看台灣、大陸、香港的作傢、學者們怎麼說。——編者
我既不在曆史的現場,也不鑽研近代史,但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角度來看,不知如果五四當年不用那麼激烈的手段,使新文學從舊文學的傳統中自然生長而齣,譬如枯木逢春,老乾發瞭新枝,是不是強過直接移植或嫁接西方的品種?
之藩先生生前,我曾問過他,到底民國八年五月四日那一天,鬍適本人在做什麼?陳先生說:「我也問過鬍先生同樣的問題,當時他舉起食指,笑著說:『五四就是一天,我根本不在北京。』」後知鬍先生當天人在上海。這個迴答多少預示瞭五四運動本身與文學革命之間的復雜關係。五四是怎麼從愛國運動變成瞭新文化運動?還是新文學運動?為什麼英譯後又成瞭文藝復興?
二十幾歲的鬍適從紐約迴國就任北大教授,之前在哥倫比亞的同學圈裏已開始倡議文學改良,正是意氣風發之際。後來也是聽陳先生轉述鬍先生的話,說鬍提齣新文學,主要是希望與保守的舊文學對話,從對話中為中國文化找齣路。沒想到保守派如此不堪一擊,隨便兩下就倒瞭,沒有達到對話的目的。
◆文學永遠是個人創造
我既不在曆史的現場,也不鑽研近代史,但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角度來看,不知如果當年不用那麼激烈的手段,使新文學從舊文學的傳統中自然生長而齣,譬如枯木逢春,老乾發瞭新枝,是不是強過直接移植或嫁接西方的品種?尤其以北京為中心,編輯《新青年》的劉半農、陳獨秀、錢玄同都是激進派,要非孔教,要廢文言,要棄漢字,其暴烈,不免形同兒戲。把一切都損毀打爛之後,剩下的還有什麼?迴顧這幾十年,林紓、辜鴻銘固然有些迂闊,但以南京《學衡》雜誌,譬如吳宓、梅光迪、鬍先驌所代錶的觀點,真的是一無是處嗎?
所謂文學,我接近性靈派,五四以來文人的各種說法,我比較贊成林語堂的觀點,雖然不是特彆喜歡他的作品。一九六一年一月十六日他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演講稿,後來由香港的今日世界社節譯齣來。他認為文學永遠是個人的創造,是個人心靈的活動,若錶達的自由受限時,文學的花園便荒蕪瞭。所以革命的代價,不可謂不大。好在在這荒園中,畢竟還是開瞭幾朵花。
小時候大多數五四文人的著作都在禁書之列,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看法。初一念屏女,常去圖書館看閑書,有一次藉瞭一本鬱達夫的《沉淪》,其實沒看懂,但站在南部熾熱的陽光底下,隻看到處處黑影。彌天漫地的陰翳中,竟覺得想死。至於魯迅的名作《阿Q正傳》則是大學時同班的香港僑生偷帶進來的,大傢輪著看,刀筆之犀利,令人既驚且懼,又嘆為觀止。
說起來,我們比較熟悉的五四文人還是以鬍適為首的新月派。梁實鞦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派,那麼就是在《新月》雜誌上經常發錶文章,互動親近的同遊瞭。鬍適《嘗試集》裏的新詩,我最喜歡的自然是下麵這兩句:「山風吹亂瞭窗紙上的鬆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每次去鬍適紀念館,就是要買有這兩句的明信片、紀念品什麼的,後來知道瞭這人影是曹珮聲,落實瞭鬍先生一生為瞭對得起人而終身傷情,我更加替他痛此萬古不復之痛。
◆即刻愛上瞭浪漫詩
也許因為鬍適說他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也許是梁實鞦寫的《談徐誌摩》,我讀徐誌摩:他的詩,他的散文;心儀他的純美天真,也贊嘆他為瞭愛情而不顧一切的浪漫。大一下的送舊會,在傅園的石碑前,搖曳的燭光裏,我朗誦徐的〈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綫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放輕些腳步,彆教灰土揚起/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目送你歸去,……
念著,念著,夜色中浮起曠世的悲涼。
五四文人在試驗各種新內容或新形式時,常藉助於翻譯。就小說而言,不論是魯迅經由日、德、俄文的文本轉譯的,還是梁實鞦由英文直接譯齣的;不論主張是寜信而不順的硬譯,還是其他議題的論戰,檢視二位的譯作,其成就自不可與他們的創作相比。不論內容如何,就文字本身來看,譯作失去瞭創作的晶瑩剔透,辭匯也相對貧乏。
但徐誌摩不一樣,我們舉一首為例,把他的譯詩與羅塞蒂(1830~1894)的原詩並列如下: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Sing no sad songs for me/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Nor shady cypress tree/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And if thou wilt, forget.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Sing on, as if in pain/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And haply may forget. ht/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Haply I may remember(Song──Christina Rossetti)
我死瞭的時候,親愛的/彆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須濃蔭的柏樹/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假如你願意,請記得我/要是你甘心,忘瞭我 我再不見地麵的清蔭/覺不到雨露的甜蜜/再聽不見夜鶯的歌喉/在黑夜裏傾吐悲啼/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我也許,也許我記得你/我也許,我也許忘記(〈歌〉──徐誌摩譯)
隨意亂翻徐誌摩的詩集,早期的版本沒有標明哪一首是創作,哪一首是翻譯,這一首譯詩夾在創作裏麵,也不顯突兀。而羅塞蒂的原詩我第一次讀到,是在王文興師的課上。老師的朗誦清脆極瞭,間中還有一些顫抖,聽來迴腸而蕩氣。我們同學個個陶然欲醉,至少我自己是即刻愛上瞭浪漫詩。當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實是來自對誌摩譯詩的印象,而那種少女情懷,在後來讀到陳之藩所譯的雪萊〈印度小夜麯〉時,又曾激起韆重的浪花。
另外還有一首詩,也就是《猛虎集》題目所源自的猛虎詩,徐氏也曾將此布萊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原詩譯齣。此詩有六節,每節四句。我們看開頭: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The Tiger──William Blake)
猛虎,猛虎,火燄似的燒紅/在深夜的莽叢/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能擘畫你的駭人的雄厚?(〈猛虎〉──徐誌摩譯)
這開頭最後一句的原文是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徐譯做「能擘畫你的駭人的雄厚?」我們再來看結尾: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猛虎,猛虎,火燄似的燒紅/在深夜的莽叢?/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膽敢擘畫你的驚人的雄厚?
這最後一節大緻重復第一節,但最後一句是: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從Could變Dare,隻改瞭一個字,首尾呼應。如能、如敢與猛虎相對凝望,纔能感受到灼灼燃燒的猛虎的雙睛,那令人驚懼的對稱之美。誌摩可能錯過瞭詩意的真髓。想起十多年前暑假,在波士頓買到我的哈佛學長徐一鴻教授的書:Fearful Symmetry:The search for Beauty in Modern Physics,曾與之藩先生促膝長談,為之徹夜不眠。現代物理所探索的美,就在對稱,在對稱所展現的美。美到極緻的鬼斧神工,使人不由得驚懼,不由得敬畏起來。這書名自然是來自布萊剋的猛虎詩,一鴻學長寫給一般讀者的科普書,見解精闢而靈氣逼人。
◆張愛玲的五四遺事
張愛玲有一短篇小說,錶麵上是平凡男女戀愛結婚之事,好像沒什麼,但篇名直接點題,一矢中的,曰:「五四遺事」。有人說是張氏據鬍適、曹誠英的故事而寫,其實羅姓男子的形象更近於徐誌摩。我們看兩位男主角的風采:
兩個青年男子中,身材較瘦長的一個姓羅,長長的臉,一件淺色熟羅長衫在他身上掛下來,自有一種飄然的姿勢。他和這姓郭的朋友同在沿湖一個中學裏教書,都是以教書為藉口,藉此可以住在杭州。擔任的鍾點不多,花晨月夕,盡可以在湖上盤桓。兩人誌同道閤,又都對新詩感到興趣,曾經閤印過一本詩集,因此常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自稱「湖上詩人」,以威治威斯與柯列利治自況。
再看兩位女主角的姿態:
兩位密斯也常常連袂到宿捨來找他們,然後照例帶著新齣版的書刊去遊湖,在外麵吃飯,晚上如果月亮好,還要遊夜湖。劃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羅或是郭打開書來,在月下朗誦雪萊的詩。聽到迴腸蕩氣之處,密斯周便緊緊握住密斯範的手。
《五四遺事》應是以民國初年幾樁轟動一時的已婚男子與女學生戀愛種種為素材而創作的。其原文本是英文,一九五六年張愛玲剛到美國不久,發錶於美國的雜誌,後來自譯為中文,次年再發錶於夏濟安所主編的《文學雜誌》。英文原作的題目是Stale Mates,擺明瞭譏笑Soul Mates,也就是「靈魂的伴侶」。此中人物的原型自是呼之欲齣。再說,譯文的副題是:「羅文濤三美團圓」,迴歸舊小說章目、迴目的作法。而英文原作的副題是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所以我們也可以說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是張愛玲對「五四」的詮釋,「五四」就是愛情從西方傳到中國的那個時期,如此拖泥帶水的窩囊結局,不啻好整以暇地消遣瞭「浪漫」二字。原作也好,譯文也好,發錶時當年各領風騷的五四人物:誌摩早隨煙雲消散,而鬍適亦已風燭殘年。但愛玲依然惦記著昔日風流,把那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在改變時的尷尬與曖昧,毫不留情地寫瞭齣來,諷刺的意味比錢鍾書狠毒多瞭,也殘忍多瞭。
◆麵對十七歲的自己
兩年半前從香港遷迴台灣,前些天纔利用春假整理四十年前母親從屏東老傢搬齣來的什物。隻拆瞭一個紙盒,竟是我中學課堂上的作文簿,與初中的週記,還有一些初讀大學時係裏鋼版刻印的刊物。隨手抽齣一本作文簿,封麵上正正式式印著:台灣省立台北第一女子中學作文簿。高中部二年級愛班,學生:童元方,教師:侯婉如先生,則是用毛筆恭敬地填上。倏然麵對的是十七歲的我:我的想法,我的感情。
翻開簿子,一看還有目錄,一共有九篇,第一篇是:〈青年應該怎樣接受時代的考驗〉,最後一篇是〈自我批評〉,也有〈田單復國論〉、〈時評一則〉這樣的題目。比較抒情的是〈對鏡〉與〈春風〉。我想不起來都寫瞭些什麼,好奇地翻到〈春風〉:
春天來瞭,祇因為那輕巧的、柔和的、醉人的春風吹過,我就知道春天的確是來瞭。
閉著眼,我能聽到春風吹過的微響,我能感到生命震顫的喜悅。看!流鶯在枝頭婉轉輕歌,小草掙齣瞭地麵;新來的潮潤沾上瞭半枯的枝條,到處是蓬勃的新芽。
春風吹過瞭山坡,吹過瞭原野,吹過瞭小河。啊!天藍瞭,楊柳青瞭,小河發胖瞭,簷前的燕子正軟語呢喃。
漫山遍野待開的花蕾,春風吹過,都綻放瞭。東一團、西一團,到處都是。紅的、粉的、紫的、白的,簇擁著,層疊著,是花叢,是花海,是黃昏時五彩斑斕的晚霞,晃漾著,晃漾著……。
萬紫韆紅的春花襯齣瞭春山的朗潤,青翠的樹木點綴瞭春山的活潑,嶙峋的怪石裝飾瞭春山的清新神祕。春水是溫柔的,在春風吹拂下當起瞭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柳絲兒迎風款擺,喁喁低訴。
是誰?帶來瞭煥發的朝氣?是誰?帶來瞭嚮上的生命力?我告訴你,是春風。是誰?使春如此富麗溫柔?是誰?使春如此燦爛多彩?我告訴你,是春風。是誰妝點瞭山的黛綠,水的嫵媚,燕語鶯聲的殷勤?啊!啊!我告訴你,那是春風。
我,並非不嚮往夏日的炙熱,並非不欣賞鞦天的沉鬱,並非不愛戀鼕季的冷清,祇是春啊!你的豐足高雅,你的濃淡情趣,怎能使我不沉醉。
夏風是燠熱瞭一點,鞦風是蕭索的,鼕風又太淩厲瞭。祇有春風,祇有春風,是輕巧的,是柔和的,是醉人的,祇要她的羅裙一擺,大地將整個改觀。不祇是那山、那水、那些樹、那些花,就是那山水間的人物,樹上的鳥,花間的蝴蝶,哪個不是精神旺健?哪個不是滿麵清爽?她帶給自然界進取與希望,我對她的謳歌贊美幾時能休?
讀著半世紀前的文章,對自己這樣單純的信念,這樣飽滿的情緒,多少有些難為情。但這情是真的,意是切的。去年春天,校園裏花事爛漫,我沒來得及以筆追蹤滿園的奼紫嫣紅,想著今年一定要從櫻花開始,跟著花期捕捉春色。哪知風雨無定,我簷前的紫藤初開,亦不堪吹打而落英無數。看著這篇傻文章,忽有所悟:原來,原來,我的五四是青春。
(本文作者為東海大學文學院長)
(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