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4/2022, 1:59:38 PM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一支由宦官和僧侶組成的隊伍,從陝西扶風鳳翔的法門寺齣發,前往都城長安。
隊伍所到之處,百姓人聲鼎沸。他們夾道圍觀膜拜,為的隻是一睹隊伍當中護送的“佛骨”真容。
整整三十年瞭。
自唐太宗起,法門寺地宮便有三十年一開供養佛骨捨利的規定,如此大唐方得歲豐人和。
當唐憲宗李純遇上地宮大開之年,同以往的君主一般,他也十分重視。他興奮得早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就開始派遣隊伍前往鳳翔,恭迎佛骨迴京。
但,有人開始“搞事情”瞭。
佛骨捨利,作為佛陀法身,是佛教徒心中的聖物。人們認為,麵見供奉佛骨,將會獲得無上的福報。
因此,佛骨不論是對君主貴族還是平頭百姓而言,都極具吸引力。在君主的推崇下,百姓對禮拜佛骨的狂熱更是有增無減。
▲如今的法門寺。圖源:圖蟲創意
正月,佛骨到達長安,唐憲宗首先要將其置放在宮中,好生供養著。他對著佛骨暢想自己平定淮西後的帝王霸業,以及長生不老。
此時,卻有人打斷瞭他的暢想。
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給唐憲宗遞瞭一份摺子,名為《諫迎佛骨錶》,洋洋灑灑一韆餘字,苦口婆心地勸唐憲宗彆這麼乾瞭。
韓愈在這份著名的諫錶中說: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纔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 竟 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在這段文字之前,韓愈先列舉瞭一群不拜佛而朝政穩定、長壽的君主,而後纔給唐憲宗講瞭上麵那些拜瞭佛卻朝政動蕩、越來越短命的君主,通過對比得齣結論:拜佛以求福成事,或許更容易招緻禍患!
▲韓愈。圖源:網絡
通篇文章,都是類似的話,數落佛法的不是,並認為唐憲宗如此隆重地恭迎佛骨將導緻社會傷風敗俗,從而貽笑四方。
韓愈的這盆“冷水”澆下來,徹底激怒瞭唐憲宗。唐憲宗下令就要賜死韓愈。
多虧群臣求情,韓愈纔得以免除死罪,被貶到瞭遙遠的潮州。“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韆”,被貶的韓愈,心裏鬱悶極瞭。
他鬱悶的不僅是年過半百還要被貶斥到帝國邊陲,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更鬱悶的是,他心裏那位“神聖英武,數韆百年已來,未有倫比”的睿聖文武皇帝陛下,跟即位之初相比,已截然不同。
君主對著上諫的臣子大發雷霆,本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唐憲宗也這麼乾,則讓人感到有些驚訝。
當年,唐憲宗繼位後,常常花時間閱讀諸位先帝的《實錄》,尤其是貞觀、開元年間的舊事,對先帝的功績十分敬仰,久久不願放下。
元和三年(808年),他曾激動地對著自己的臣子說:“讀瞭國史之後,纔知道自己萬萬比不上先帝們。先帝在世之時,尚且需要宰相臣僚們的同心輔助,如今到我這,豈可能獨立治理國傢?日後,國事有何失當之處,還請各位卿傢盡力匡救。”
齣於“嗣貞觀之功,弘開元之理”的目標,唐憲宗對培養良好的君臣關係十分重視。
▲唐憲宗像。圖源:網絡
他曾讓李絳、崔群、白居易等人搜集曆代君臣成敗經驗五十多種,隨後親自選編為《前代君臣事跡》十四篇,題寫在六扇屏風之上,時刻提醒自己,也讓群臣學習。
除此以外,他在接到元稹關於諫官重要性的奏疏後,恢復瞭被唐德宗擱置瞭五年的正牙奏事製度,並在朝堂上多次鼓勵臣下積極進諫。
那時候,為瞭避免自己被同一種聲音包圍,他鼓勵臣下對同一件事發錶不同意見,可以多次上諫,反復討論。
如果朝廷上的諫言變少瞭,唐憲宗就會感到渾身不得勁。當敢於直言的李絳減少瞭上諫,他直接抱怨道:“這麼久沒有上諫,是怕我不能容忍嗎?沒有事可以上諫瞭嗎?”
而對於那些身居要職,卻想著“少說少錯”以求自保的官員,唐憲宗也不會放過。宰相鄭�s就曾因為“謙默多無事”而被罷瞭相――臣子要是敢不說實話,不乾實事,唐憲宗就得治治他。
在唐憲宗的積極鼓勵下,元和年間,長安朝堂洋溢著一股極其良好的政治空氣。敢於直言的大臣,有勇有謀的賢纔,一一湧現,如李絳、裴��、武元衡、裴度、崔群、韓愈、白居易等。而這些人,都是創造“元和中興”治世的中流砥柱。
然而,這一切,在唐憲宗大業初成的那一刻,開始發生變化。
一切似乎肇始於淮西平叛的勝利。
元和十二年(817年),牽扯唐朝中央軍事、財政安全的淮西叛亂已到達第四個年頭。戰爭之所以久持不下,有主戰派和主和派的拉扯,還有財政危機。
齣於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多方威脅,淮西一戰,必須得加快推進。於是,這一年,宰相裴度嚮唐憲宗請求到前綫親自督戰,臨行前,他對唐憲宗說道:
“臣若順利破賊,必有麵聖之日,如果不能成功,定無歸闕之期。”
裴度為淮西一戰必死的決心,讓唐憲宗當場流下瞭眼淚。兩年前,唐憲宗詔討淮西吳元濟,吳元濟求救於臨近的王承宗和李師道,三大藩鎮相互勾結,抗命朝廷。得知朝廷的強硬立場後,李師道甚至派齣刺客,埋伏在時任宰相武元衡上朝的路上,刺死瞭武元衡,而時任禦史中丞的裴度亦被刺傷。如今,裴度繼承武元衡遺誌,仍不怕死,如此忠臣理應讓唐憲宗感動。
在裴度的統領下,原本一盤散沙的唐朝官軍開始相互配閤,而唐朝名將、忠武節度使李光顔有感於裴度的知遇之恩,也對淮西吳元濟的軍隊發起瞭猛烈進攻,迫使吳元濟將軍隊主力調往北綫應戰,導緻淮西南綫防守空虛。
在此情況下,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初十,名將李�邇茁示徘Ь�兵,冒著風雪連夜挺進淮西南綫老巢蔡州,一舉擒獲淮西節度使吳元濟,終結瞭淮西為時30多年的割據叛亂。
▲李�逑�蔡州作戰圖。圖源:網絡
淮西一戰,極大地震動瞭全國各地藩鎮。各藩鎮紛紛錶態,錶示願意歸順唐朝中央,連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也在錶態之列。
淮西的平定,也意味著侵擾大唐多年的藩鎮割據局麵,已基本被修復。大唐國勢振興,中央權威再度樹立,一切似乎慢慢迴到正軌。
麵對如此巨大的曆史功績,唐憲宗的自信心在不斷膨脹。在他看來,若無自己對淮西的堅持和執著,就換不來如今的安定局麵。
他開始飄瞭。
元和十三年(818年)正月,為慶祝淮西平叛大獲全勝,唐憲宗在帝都舉行慶祝大會,下令皇城六軍擴建麟德三殿。
此時,右龍武統軍張奉國、大將軍李文悅都認為戰爭剛剛結束,國傢財政睏難並未解決,不宜大興土木,於是,便讓宰相裴度嚮唐憲宗反映。但這一迴,唐憲宗不但沒有采納意見,停止擴修宮殿,甚至勃然大怒,將這兩個提齣問題的人降職,調至朝外。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登基之初自己親口說過的:“儉約之事,是我誠心,貧富之由,如卿所說,唯當上下相勖,以保此道。”
這隻是唐憲宗“墮落”的開端。
過去,雖然他也會對諫言發怒,但怒的是那些極其尖刻,而與事實有所齣入的諫言。但自削藩成功後,帝王的“喜好”更大程度地左右瞭其對諫言的處理方式。
數月以後,唐憲宗下瞭一道詔書,命皇甫�D、程異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任命,百官嘩然,朝野上下一片反對之聲。
這倆是什麼人?
會搞錢的人。
元和年間,唐朝財政狀況並不好,唐憲宗的削藩事業要維持下去,必須仰賴這種“善於斂財”之臣。
皇甫�D搞錢,就是薅下層人的羊毛:對待百姓,苛刻剝削;對待士兵,剋扣糧料。比如戰時規定應支付士卒法定糧食的五成,皇甫�D隻支付一、兩成。在這種操作下,下層百姓以及許多官員都對他十分不滿。
當時意見最大的,莫過於宰相裴度、崔群。二人極力上錶反對,並強調自己不可與他們為伍,要退讓相位。
這樣的話,在當時飄飄然的唐憲宗聽來,不像是諫言,更像是一種“威脅”。
唐憲宗並未聽從反對之聲,皇甫�D、程異二人準時上任。這一堅持,除瞭要滿足自己用錢的需求外,也因為,此時作為君主的權威不可退讓。次年,裴度被外放擔任河東節度使。
▲裴度被貶時,告彆因削藩事業被刺殺的武元衡。圖源:紀錄片截圖
也許是對自己功績的不捨和重新定位,唐憲宗開始走嚮瞭追求長生不老的道路。
他求佛問道,並下詔廣徵天下術士為他煉製仙丹。元和十三年(818年)十一月,他任命術士柳泌為台州刺史,隻因柳泌說浙江天台山有仙藥,如此任職,方便采煉。詔書一下,諫官們輪奏阻止,但唐憲宗並不理睬。
服用丹藥後的唐憲宗,更是慢慢走嚮瞭狂躁。
由於丹藥讓唐憲宗的身體極為不適,他開始暴躁易怒,動輒遷怒於宦官,有的宦官甚至因此被責罰處死。《資治通鑒》對此記載道:“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因此)死者,人人自危。”
▲對長生不老的渴望,是帝王的魔咒。圖源:影視劇照
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起居捨人裴��看唐憲宗服食丹藥後身體狀況不好,便上錶勸諫,懇切地說道:“金石的性子酷烈,火燒之後便火毒更甚。如果金丹已經煉成,不如讓方士先服用一年,觀察它的效果,然後皇上您再吃。”
唐憲宗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又發怒瞭,將裴��貶為江陵令。
他的執拗,如同他的身體一般,沒救瞭。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唐憲宗發起瞭規模浩大的奉迎法門寺佛骨捨利活動。他“親奉佛燈”,如癡如狂,期間貶斥瞭冒死進諫、反對迎佛骨的韓愈。
僅一年後,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唐憲宗因服食金丹感到身體不適,取消瞭元旦的朝會。
此後,唐憲宗鮮少參與朝會處理國政,朝廷內人心惶惶。
這於各方勢力而言,是信號,也是機會。
太子李恒最終利用瞭這個機會。
當時,唐憲宗不喜歡後來設立的太子李恒,而傾嚮於改立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王李惲為儲君。由於擔心自己被廢,正月二十七日,太子李恒和母親郭氏(郭子儀孫女、升平公主女兒)指使宦官王守澄和陳弘誌,將43歲的唐憲宗刺殺於大明宮中。對外,則宣稱唐憲宗是服用丹藥導緻暴崩。隨後李恒即位,是為唐穆宗。
公元820年,一個原本屬於中興雄主的時代,猝然而止。
▲唐憲宗。圖源:紀錄片截圖
而這一年,被貶到潮州的韓愈則按數月前的大赦調令,抵達瞭袁州(今江西宜春)。不久後,又在這一年的鼕季迴到長安。之所以有這一次調任,跟韓愈的檢討書有關。
剛貶到潮州那會兒,韓愈就給唐憲宗提交瞭《潮州刺史謝上錶》,他說:
臣以 狂妄戇愚,不識禮度 ,上錶陳佛骨事, 言涉不敬 ,正名定罪 ,萬死猶輕。陛下哀臣愚忠, 怒臣狂直 ,謂臣言雖可罪,心亦無他,特屈刑章,以臣為潮州刺史。既免刑誅,又獲祿食,聖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收到檢討書的唐憲宗,對韓愈的所作所為錶示理解,但氣憤:
韓愈言我奉佛太過,我猶容之,至謂東漢奉佛之後,帝王鹹緻夭促,何言之乖刺也。
迴看元和十四年,唐憲宗與韓愈因迎佛骨所起的那一番衝突,其實唐憲宗震怒的並不是韓愈詆毀佛法,而是他身為人臣,“敢爾狂妄”。
他始終是個帝王。
《新唐書》評唐憲宗曰:“嗚呼!小人之能敗國也,不必愚君暗主,雖聰明聖智,苟有惑焉,未有不為患者也。”
韆百年來,在無上的權力麵前,“隨心所欲”的誘惑實在太大瞭。
聖明與糊塗,轉變不過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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