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日期 2016-06-28T14:29:13+08:00
去年冬天去东京,选择住在上野,不忍池畔,多半是受了好友刘柠的蛊惑。中国向有「知日派」作家一说,刘柠属于其中的新派,除了那些纵横开合的中日关系政论文,他还写了大量关于现代日本文化和艺术的随笔,无疑是后者更合我心。我们都有明治、大正文艺情意结,津津乐道夏目漱石、森鸥外、芥川龙之介、竹久梦二他们那个时代,此外,就是交换神保町旧书情报。
冬天游日,宜感受上野文苑之冷暖──启程前刘柠给我发来他新书《东京文艺散策》里面「东京文学地图:上野」一章,提醒我我们之前谈及的文豪们大都曾居上野,刘君的文风也得那个时代风流:回忆文人逸事之际总不忘穿插俗世的种种美妙难舍的物事,说到底也是这些世俗物事支撑了文豪们的魅力──这是日本文学的幽微之光。写作者微笑,读者也会心一笑,继而是张扬、富足之感官享受,就像刘君写的上野公园步道:「阳光打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上,然后在柏油路上泻下一地明暗斑驳,于是整条马路都成了黄金绶带」。
我住上野,恰好就在森鸥外写《舞姬》所居的「欧外居」温泉饭店旁边,每天早上也这样走着黄金绶带去国立美术馆、上野美术馆、弥生及梦二美术馆等,检阅那些喷薄而出的美。而每天下午,一如我每一次来东京的行程安排,都是往神保町逛旧书店,直到书店纷纷打烊,才抚摸着手中所得旧书安心地回到上野车站,再沿着不忍池畔、上野动物园旁的寂寞长路走回旅馆。
远处只有「精养轩」的灯火通明──要不是刘柠文章提醒,我都不记得这家高级餐馆是少年时读森鸥外《青年》、夏目漱石《三四郎》里的重要场景。不过不忍池畔的我,还是更接近1920年代留学日本的东北诗人穆木天。话说我第一次知道「不忍池畔」这个让人戚戚之词,竟是十五岁读穆木天的诗所得。深冬不忍池的寂寞,也恰似这位已经被所谓新诗史遗忘的中国最早的象征主义诗人的寂寞吧,还有那属于暗晦不明的上世纪初的空气凝滞感。
最后一夜行经不忍池畔,正好是我四十岁生日,也正好是这个「正好」,让我想通了何以「不忍」二字常常萦绕我心,于是我那天写的〈生日诗〉就有这答案:「不忍池畔我再出生一次/莲花、银杏、乌鸦、青蛙、河童/忍受你们脱胎换骨之痛。」对万物存不忍之心的人,必然是忍耐过无数痛苦的人。试想夏目漱石、种田山头火、小津安二郎,岂不如是?
回香港后,便收到刘柠寄来已印刷成书的《东京文艺散策》,读之仍戚戚,不只是他的旧书狂热、知日如故令我这门外汉长愧莫及,更因为那一个「散」字。刘君为文行事,是得日人美学「散」之神髓的,而我仍固守我「执」的一面,注定是不忍池畔那个耿耿不释怀的客人。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