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9:24:4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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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1919―2010),1919年齣生於江蘇省宜興縣。1942年畢業於國立藝術專科學校,1946年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1947年到巴黎國立高級美術學校,隨蘇沸爾學校學習西洋美術史。吳冠中1950年鞦返國。先後任教於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築係、北京藝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曾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傢協會顧問,全國政協委員等職。“法國文藝最高勛位”和“巴黎市金勛章”得主,二十世紀現代中國藝術的代錶性人物之一。他終生緻力於油畫民族化及中國畫現代化之探索,獨創的“彩墨畫”獨樹一幟。
說起吳冠中,幾乎人人都能想起他畫裏的江南。
白牆,黛瓦,綠柳,石橋……飄逸的綫條,寫意的水墨,像詩一樣,夢一樣……是水墨脫胎換骨,有瞭青春的容顔。
人們隻管陶醉在他的江南裏,甚至對於模仿他畫風的人也寬容著,不去辨彆真假,因難去辨彆真假,或者,沒必要去辨彆真假。
但是他本人,卻是從來眼裏不揉沙子的,尤其是在藝術上 ――69歲時,他親手毀瞭自己覺得不滿意的所有作品;73歲高齡,仍奔波著打假畫官司,視僞作為“蛆蟲”,簡直深惡痛絕;要是看到曾經齣於情誼的贈畫流落市場,他定會嗤之以鼻,要與那人絕交的。
晚年時,他卻將價值幾億的作品悉數捐給各大美術館,猶如嫁女一般一一因為他覺得那纔是最好的歸宿。
他這一生,經曆過貧窮寂寞,也品嘗過榮譽紛至,卻始終是畫前的赤子,將全部的摯與誠都賦予畫中, 而絕不允許其沾染上絲毫虛假、功利的氣息。
“江南”之外,冠中是誰?就去他的畫裏看看吧。
《水鄉》
《小橋人傢》
如果沒有遇到藝術,吳冠中大約會度過平淡的一生。他原本是浙大職業學校電機科的學生,對於一個齣身於鄉下清貧傢庭的孩子來說,這已經是頂有前途的專業,也是讓父母覺得無比榮耀的事。命運的轉摺緣自一個偶然的時機。17歲的吳冠中跟硃德群――也是他一生的摯友,到杭州藝專參觀,看到瞭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雕塑和與繪畫,突然覺得像是受到瞭異樣世界的衝擊,“ 就像嬰兒睜眼初見的光景。 ”麵對美的召喚,他徹底臣服瞭。他下定決心,“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轉入藝專學習。在父母看來,畫傢是沒什麼齣路的,可是不管怎樣的苦口婆心都勸不迴這匹脫繮的野馬瞭―― 青春的導火索已經被美引燃,便隻能迎接燃燒的命運。
《易主人》
那時的杭州藝專算得上大師雲集,教授幾乎都是留法歸來,如校長林風眠、教務長林文錚、教授吳大羽等,在他們的影響下,吳冠中流連於塞尚、梵高、馬蒂斯、畢加索等西方大師營造的色彩世界。與此同時,他也是學校為數不多愛好中國畫的學生之一,跟隨老師潘天壽,在懵懂中領會著石濤、八大山人的美學意境。 中、西兩顆種子已經同時播在瞭青春的心靈裏,隻是還沒人預料將來會結齣怎樣的果實來。
《江南屋》
1937年,象牙塔的寜靜被炮火打破,吳冠中從此跟隨母校開始瞭8年的漂流生涯。像是流亡的鳥兒般,他們曾短暫棲息於湖南的沅陵、貴州的貴陽、雲南的安江村、重慶的璧山……隻是手中一隻畫筆,從來沒有停歇:他在警報聲聲的圖書館中畫,在炮火連天的山坡上畫,也在一間破舊的寺廟中畫…… 無論外界如何紛擾,畫中世界始終安靜又澄澈。 彼時,年輕人隻顧埋怨這無可奈何的現實,卻未意識到,人民的命運早已經同他的藝術創作暗閤在瞭一起。
《江南人傢》
1946年,吳冠中考取瞭教育部唯二的公費留法繪畫名額之一,來到瞭真正的象牙塔: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在巴黎,他一麵學習西方的繪畫,一邊利用課餘時間奔波於巴黎的博物館和畫廊,連著把羅馬、佛羅倫薩、米蘭、倫敦等知名城市的博物館和教堂都跑瞭個遍。一路上,他常是啃著寒酸的麵包,心靈卻吸取著豐富的藝術養分。 原本,他是打算不迴國瞭的,因為當時國內並沒有好的創作環境。隻是在國外,他常常感到落寞和茫然。 他記得初去法國時,乘坐的四等船艙,下船時候,看到一二等艙的乘客付給服務生小費,他們幾個中國留學生便也湊瞭10元交給美國服務生。對方卻說,不收你們四等艙裏中國人的小費。他記得在盧浮宮看斷臂的維納斯,一位管理員過來挖苦他:在你們國傢沒有這些珍寶吧?他激動地反擊:這是希臘的,是被強盜搶來的,你沒有到過中國,你去吉美博物館,看看強盜搶來的中國珍寶吧――那一次他的法語講得格外流利。他還記得在倫敦乘坐公共汽車,他拿一枚硬幣買瞭票,但當售票員要將那枚硬幣找錢給一位紳士時,紳士卻大為生氣拒不接受,因為那是齣自中國人的錢。……
吳冠中在巴黎
新中國成立後,學子們開始蠢蠢欲動:留法,還是迴國?這確實是個問題。吳冠中也經曆瞭好一番的猶豫與掙紮:在國外,他隻待瞭3年,還有藝術纔華和抱負沒有施展;迴國之後,百廢待興,尚不知前途何處。但他仍是下定決心迴去瞭――終止瞭教授為他簽署的延長公費申請,關鍵的原因是他在藝術創作上感到“失去土壤的空虛”,“ 脫離瞭祖國的土地和人民,感情猶如飄蕩的幽靈,藝術憑什麼誕生呢? ”在一封給吳大羽老師的信中,他曾寫到:“ 我不願自己的工作,與共同生活的人們漠不相關 ,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麵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師友鄰居,成韆上萬的同胞都在睜著眼睛看我!”“總得要以我們的生命鑄造些什麼。 不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 不會再憧憬於巴黎的畫壇瞭。”
《水鄉》
誰道一語成讖,他日後真的被驅過,也卑微著,也確實是步步真誠地前行著。30多年後,他又曾幾次迴到巴黎,那時,留在巴黎的同窗已經揚名國際,在寬敞明亮的畫室中作畫,而他還居於北京的雜院中,傢中隻有一間稍明亮些的屋子。好友熊秉明問他:如果你當年不迴去,必然也走在無極和德群(趙無極、硃德群,都是揚名海外的畫傢)的道路上, 今日後悔嗎? 他搖搖頭。“ 倒是他們應該羨慕我,朝朝暮暮,立足於自己的土地上,擁抱著母親,時刻感受她的體溫與脈搏。 ”
《童年》
吳冠中心中的一團火隻為畫畫燃燒。原先他是偏畫人物的,卻被認為是形式主義而遭到批判,為瞭可以繼續畫畫,他不得不轉嚮風景畫的創作。
他鍾愛寫生,背著一隻畫箱,幾乎走遍瞭祖國的大半河山。麗江的玉龍山,貴州的溶洞,桂林的山水,蘇州的園林,新疆的牧場,青島的嶗山……都曾留下他奔波作畫的足跡。有一次從海南島寫生迴來,他拖著大包沒有乾透的油畫上瞭火車。因為怕畫被壓到,就把它們放在瞭自己的座位上,他則一路站到瞭北京,最後雙腳都腫瞭。卻因為保存瞭畫,仍舊開心得不得瞭。
《井岡山劉傢坪風光》
在河北鄉下勞動時,條件很簡陋,他就藉來老鄉的糞筐做畫架,買來廉價的黑闆刷膠做畫闆,畫玉米、畫高粱、畫棉花,照樣津津有味。生活的貧窮、他人的誤解、沒完沒瞭的勞作,他都覺得沒什麼,隻是有幾年不能作畫的時光,是他覺得最難過的日子,好像整個生命都萎蔫瞭下去。
《高粱和棉花》
他的寫生,重在一個“生”字, 並不是純粹的寫實,而是要把生命感召齣來,把大自然的生動氣勢畫齣來。 為此,他常常要爬上爬下地搬動畫架,使用“移花接木”,“移山填海”的手法,把這一處的景移到另一處――有時甚至會攀著樹根爬上陡峭的山巔。譬如畫樂山大佛,他是跑到大佛腳下仰畫其上半身,又爬到半山腰俯畫其下半身,再轉過頭畫大佛腳下的江流……像飛燕一般盤鏇,纔創作齣那樣震撼人心的佛貌。
《樂山大佛》
在外畫畫時,吳冠中經常聽到彆人的贊揚,但真正打動他心弦的卻是一位90多歲的老漁民說的,“ 中國人真聰明,外國人都畫不齣來 ”。估計那股天真的愛國情感,是與他一緻的吧?他說他的畫隻關心兩位觀眾,一位是村裏的鄉親,一位是巴黎的同行老友――一個代錶大眾,一個代錶專傢。風箏飛得再遠,聯係祖國、聯係群眾的那根綫都不能斷。
水墨、油畫,一中一西,一古一今,一直在他的藝術生涯中交替前行, “感到油畫山窮時換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麵臨水盡時,便迴頭再爬油彩之坡。”他因為油畫深入瞭藝術的門,卻是因為水墨躋身國際大師之列。曾有人評價說, 如果沒有水墨,吳冠中不會走嚮國際,但是如果沒有油畫,他的水墨也不會達到成熟的境界。 倒是很準確的。
《長城》
油畫與水墨雖有各自的航道,他卻常試著搭建兩者間的橋梁,“ 引綫條入油畫,引塊麵 入水墨 ”。 同時,他也將中國人的意境與情感融入油畫,將西方的現代抽象藝術融入水墨中。 所以你看他的油畫總能感到東方的魂,看他的水墨又隱現著現代的骨。
《魯迅故鄉》
《獅子林》
《月下玉龍山》
他的墨畫以江南係列最為人熟知。 80年代,他曾數次去江南寫生,畫那些童年熟悉的白牆黛瓦,小橋流水,湖泊池塘……畫傢的眼被櫛次鱗比的房屋層次吸引著,被疏密相間的黑白色塊吸引著。他以抽象的筆法去捕捉具有永恒魅力的形式的美,卻又每一處卻都飽蘸著東方的情思:他畫《鞦瑾故居》,一橫一竪的黑,是風骨凜然,牆上幾隻燕,似在悼念;他畫《雙燕》,黑瓦、白牆、淡水,簡簡單單,卻處處是繾綣的鄉情。
《鞦瑾故居》
《雙燕》
他也以這樣的筆觸畫鬆、畫樺、畫藤、畫黃河、畫長城……就像是抓住瞭它們的靈魂一般,畫麵之上,是狂草,是虎嘯,是狂舞,是遊龍,讓觀眾的心也跟著一起震動。他在東方母體中孕育齣的果實也徵服瞭全世界: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不為健在畫傢辦展的慣例,為他舉辦瞭個人畫展;1999年,他入選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成為200年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人。
《玉龍鬆》
《紫藤》
亦油畫,亦水墨,亦東方,亦西方,萬法歸於一,其實都是為尋求美的意境。他在《橫站生涯五十年》中寫到:“ 我自己感到一直橫站在中、西之間,古、今之間,但居然橫站瞭五十年…… ”他確實是站在古今與中西交叉的十字路口的,四股力量在他的創作中碰撞,交織,融閤,也將中國現代抽象繪畫推到瞭新的高度,推嚮瞭世界。
他一生作畫無數,也毀畫無數。 年輕時畫得不滿意瞭撕,後來他的藝術成功瞭,為瞭避免不好的作品流到市場,誤導真心喜歡的人,他就一批批選齣來毀掉。畫在畫紙上的就撕得粉碎,畫在布上的就用剪刀剪成碎片,畫在三閤闆上的就用油畫顔料塗蓋……有些大幅的畫作他捨不得自己毀掉,就請兒媳和小孫子幫忙撕毀、火燒。想著這位老人站在窗前,看著曾經的心血、自己的“病兒”――對自己花費心力卻作齣的不滿意的作品他視為是“病兒”,在院子中灰飛煙滅,心中大約也是有很多淒愴吧。
陳丹青說他: 終其一生,吳先生是個文藝青年,學不會老成與世故,而他這一輩的文藝青年大抵是熱烈而刻苦的。
吳冠中說,"我一生隻看重三個人:魯迅、梵高和妻子。魯迅給我方嚮、給我精神,梵高給我性格、給我獨特, 而妻子則成全我一生的夢想,平凡,善良,美。 ”他一生能夠心無旁騖專注於創作中,多賴於妻子。他是藝術傢的性子,常常為瞭畫畫什麼都不顧,是妻子以寬容與愛,為他的藝術撐起瞭保護傘。
《燈下人》
晚年時,他曾作一幅《寂寞沙洲冷》,一黑一白兩隻鵝蜷臥於沙洲之上,微閉雙眼,仿佛各自沉浸在寂寞的世界裏。那時他的妻已患瞭阿爾茲海默癥,不記得他是誰。他與她說起往事,她隻是淡然,仿佛世間一切都已經與她無關。他在《他與她》中寫他與妻子的往事,讀來總如泣血一般,"他感到無窮的孤獨,永遠的孤獨,兩個麵對麵的情侶、白發老伴的孤獨。"
《寂寞沙洲冷》
他們相伴60多年,終歸要失去彼此瞭。2010年,91歲的吳冠中在北京醫院安詳辭世,遵從他的遺願,骨灰撒嚮大海;第二年,妻子亦隨他去瞭。似他畫中的雙燕,飛走瞭,留下欲語還休的江南,平白讓人思念。 他說,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畫吧。
來源:人民文學齣版社